第二百七十一章 入土(第2/2頁)

“都被先生送走了,只留我一人。”宋取竹說這句話時,顯露出幾分傲氣與得意,馬上補充道:“其實是我死活不肯走,想送先生最後一程。”

徐礎拱下手,表示敬佩,邁步進屋。

屋子裏很暗,有一股淡淡的不知名香氣,範閉坐在席上,身形更加瘦小,縮在一起,像是犯錯待罰的孩子。

他又坐著入睡了。

徐礎脫下靴子,輕手輕腳地坐在範閉對面,默默地等著,開始心裏有急迫,慢慢地變得平和,鼻中再聞不到香氣,眼睛能看清屋中的擺設,只覺得一切簡單而潔凈,待得越久,身心越是舒服。

不知過去多久,範閉仍未醒來,且坐在那裏紋絲不動,徐礎覺得有些不對勁,膝行至老先生面前,輕聲呼喚,又伸手試下鼻息,不由得長嘆一聲。

宋取竹正在劈柴,一身文士打扮,只是袖口挽起,露出粗壯的手臂,右手執斧,左手立柴,一斧到底,輕松如砍瓜切菜。

“宋兄台……”徐礎站在遠處叫了一聲。

“在。”宋取竹應了一聲,轉身看了一會,也是長嘆一聲,放下斧子,舒展兩袖,整理衣裳,然後邁步走來,向徐礎拱手,進屋查看。

沒過多久,宋取竹出來,“先生早料到會有這一天,東西都已經準備好,徐公子能幫把手嗎?”

“當然,谷外還有我的一些隨從……”

“不必再麻煩其他人,咱們兩個足夠,先生常說諸事從簡,當遵從其意。”

“也好。”

薄棺一具,擺在隔壁房內,壽衣一套,就是範閉平時的換洗衣物,陪葬之物都是他生前指定的:缺口的茶杯一盞,不配茶壺;木拐三支,都是久用之物,亦非名貴木材,殘缺頗多;私印三章,一刻“會稽範閉”,一刻“名士範某”,一刻“病夫老範”;玉佩一枚,諸物當中,唯有它顯得值錢一些,含義卻不明確。

“先生說,活時困於筆墨,死後必要遠離,所以文章、書籍等物一件不帶,全讓我燒掉。”

“範先生著作等身,燒掉豈不可惜?不如留下,我來保管,我未受遺命,不算違背範先生心意。”

宋取竹笑道:“先生早料到會有這一刻,所以在他還清醒的時候,就已監督我燒掉書冊,片紙未留。”

徐礎嘆道:“範先生這是何必呢?”

“範先生這些年對自己的文字極不滿意,常說全要重寫一遍,以免貽誤世人,可是動筆之後,他卻更不滿意。唉,像我這樣的人,幹脆不敢碰筆了。”

兩人端來清水,給範閉擦身,換上壽衣,輕輕擡入棺中,按規矩,靈柩要停放一段時間,待親友吊唁之後才可入土,範閉卻急得很,生前三番五次告訴宋取竹:“死後立刻入土,千萬別將我留在外面,我怕冷。”

宋取竹前天剛剛挖好墓穴,就在山谷深處,位於兩株大樹中間。

“地方是我選的,先生喜歡草木,天暖時,常來此繞樹行走。”

“此處頗有靈氣,宋兄台挑得好。”

“呵呵,先生若是聽到‘靈氣’二字,絕不會同意在此入葬。”

兩人合力送棺入穴,將土填好,一座小丘而已。

範閉對生死早已看淡,宋取竹也無悲意,放下鐵鍁,笑道:“剛剛我還在想晚上給先生煮點米粥,自己去後山烤條肉,打打牙祭。想不到先生竟然用這種方法阻止我吃肉。”

“範先生不喜歡吃肉?”

“那倒不是,先生這些年牙不好,吃不得肉,偶爾咽些肉粥。他是不喜歡看我吃肉,說我沒有節制,吃肉如狼吞。”

“唉,我以為能見範先生最後一面。”

“徐公子的確見到了。”

“我見到他,他卻沒見到我,無緣聆聽教誨。”

“徐公子運氣真好。”

“嗯?”

“先生聽說徐公子去除王號,頗為興奮,對我說徐公子必來拜訪,來必有疑惑,他擔心自己堅持不到,所以將一些話說給我聽,讓我轉告給徐公子。”

徐礎大驚,“範先生料到我會來拜訪,已是神奇,竟然還料到我有何疑惑嗎?”

宋取竹笑道:“其實沒那麽神奇,先生說了,去肉鋪自然要買肉,去布莊自然要買布,來他這裏,不是問名,便是詢實。如徐公子這樣的人,心中總有‘天下’二字,頭上有無王號,都是一樣。”

徐礎也笑,看向那座小小的墳丘,拱手道:“範先生化繁為簡,看人、看事越發通透了。”又向宋取竹道:“敢問範先生留下何言?”

“先生說‘再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