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一章 入土

範閉年紀輕輕就已聲名鵲起,靠的是文章與傲氣。

文章沒得說,每一篇成,必在諸多讀書人手中傳閱,遠至數千裏以外,也有人邊看邊評,贊賞者有之,抨擊者更不少。

十六歲時,範閉受到當地主事官的薦舉,他明確拒絕,既不裝病,也不謙虛地自稱無能,只回一句“山野村夫,無意仕宦”,背上書箱,四處雲遊去了。

隨著名氣日增,想推薦他當官的人也越來越多,通常與“惜才”無關,而是範閉名聲在外,誰能請他出山,自然面上生輝,有“得賢”之贊。

範閉一次次拒絕,說得通就說,說不通就走,反正到處都有人願意接待他,不愁沒有落腳之處。

成朝定基,天下一統,所有人都覺得名士範閉再沒有理由拒絕出仕,他自己大概也是這麽想的,所以破天荒地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最常用,也最簡單——生病。

皇帝派人探視,不顧他表面上的虛弱,擡上安車送到東都。

在皇帝面前,範閉只能勉強行禮,問東答西,顯然是病得糊塗了。

皇帝有些尷尬,還很生氣,氣手下的人不會做事,將一個病入膏肓的名士硬給帶來,他不得不見,見過之後一無所得,反而落下一個強人所難的名聲。

張息帝是個聰明人,向群臣發了一通感慨,以為天道不滿,偏偏讓範名士在天下安定時得了重病,隨即賜予重賞,禮送回鄉,從此再不過問。

範閉名氣更著,因為這一場病,還得了幾個綽號,“臥榻名士”、“躺拜天子”“病賢”、“垂死人”一類。

結果他活得比張息帝更久,甚至熬過了張息帝之子萬物帝,但是身體一直沒有恢復正常,日見衰弱。

多年以後,範閉向親信弟子感慨:“弄假成真,說的便是我。這是上天對我的懲罰,我拒絕過至少五十次舉薦,從未找過借口,不管對方是家臣顯赫的文臣,還是心狠無情的將軍,只是拒絕而已。唯有那一次,張息帝挾一統天下之威,派人前來征辟,我膽怯了,給自己找了一個借口,誰想到裝來裝去竟然成真。”

範閉遵從先賢,只談人事,罕言天道,卻將自己的病歸因於“上天的懲罰”,不免令弟子們十分驚詫。

範閉對此也有解釋:“天道亦人事,我為何弄假成真、久病不愈?其實是我心中有愧,不願擔上‘裝病’之名,一心想得真病,果然得償所願,只是再不能擺脫。人不可以對自己撒謊,成敗都是自己受罪。”

這場病拖延二十幾年,無數名醫曾來診斷,最後無不鎩羽而歸,唯有兩三人得出結論:名士得的是心病,無藥可治。

名士畢竟是名士,範閉漸漸地接受了自己的病,心事通透,趁此機會,盡去一身傲氣,再不寫文著書,收的弟子也越來越少,常年居住在城外荒谷之中,朝看日升,晚觀月變,最大的愛好就是接見客人,什麽客人都見,哪怕是目不識丁的販夫走卒,只要登門,他都要見一面,聊上幾句。

弟子們都不明白,師父為何在這種小事上浪費精力,每次會面之後,他都顯得更加虛弱,不等休息好,又要再見下一位訪客。

徐礎命隨從停在外面,獨自進谷,眼中所見比上次更加蕭條,房屋仍在,那些寬袍大袖的弟子卻已不見蹤影,他在院中站立良久,才見到一名三十多歲的男子走出來。

男子顯然認得客人,臉上露出一絲微笑,“先生說徐公子可能會來,一直不肯入睡。”

“範先生可還好?”

“與昨日相比,幾無變化,與去年相比,更瘦了一些,與我二十多年前初拜師時相比,判若兩人。”

“閣下幼年得拜名師,令人羨慕。請問閣下怎麽稱呼?”

“抱歉,只顧著說話,竟然還沒自報家門。在下姓宋,名取竹,襄陽人氏。”

“閣下可是襄陽宋千手?”

“‘千手’之名是朋友們開玩笑取的綽號,愧不敢當。”

徐礎頗為驚訝,宋取竹並非文人,而是襄陽豪俠,人稱“千手”,是說他能拿取任何東西,也能保護任何投靠者,名聲響亮,東都人多有耳聞。

徐礎聽說過此人的不少事跡,印象中宋取竹應該是一名擁徒數千的大盜以及扶危濟困的豪俠,怎麽也沒料到會是一名相貌儒雅的讀書人,更料不到他會是名士範閉的弟子。

“久仰閣下大名。”

宋取竹微微一笑,“請徐公子進去吧,先生在等你。”

徐礎邁步往屋裏走,中途停下問道:“閣下怎會認得我?”

“我在前年五月來此侍奉先生,一日未離,去年徐公子來的時候,我見過你,但這裏當時人多,徐公子不記得我。”

“恕我眼拙。其他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