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名實(第2/3頁)

陪伴公子的仆從們悄沒聲地離開。

聞人學究五十多歲,身量不高,留著稀疏的胡須,總是一副沉思默想、神遊物外的茫然表情,今天也是如此,他坐到椅子上,根本不看學生,也不在乎人是否到齊,翻了一會書,突然放下,開口道:“你打算怎麽報仇?”

“啊?”周律吃了一驚,沒料到自己的事竟會受到聞人學究的關注,“我……再想想辦法。”

“說說,現在就說,每個人都要說:如果自己碰到這種事,要怎麽做?”聞人學究看上去真對這件事感興趣,“今天沒什麽可講的,就議論一下如何報仇吧。”

聞人學究的課平時枯燥,偶爾也有出人意料的時候,學生們先是驚詫,很快安靜下來,知道這又是一場測試,開始認真考慮“報仇”的手段。

周律當然要第一個開口,“實不相瞞,我的計劃很簡單,花錢,多少錢我不在乎,找幾位英雄好漢,狠狠教訓刁民,至少……至少卸條手臂什麽的。”

聞人學究點頭,未置可否,目光轉向其他學生。

有周律開頭,其他人也都暢所欲言。

“還是報官穩妥,像這樣的刁民,打頓板子自然老實。那些所謂的英雄好漢,誰知是什麽人?萬一惹禍上身呢?”

“此言差矣,小黑……周兄之所以不報官,想必是另有隱情,不願事情鬧大,惹來家中父兄的關注。可花錢雇人報仇也不值得,不如找現成的朋友,衙門裏沒熟人,軍營裏總有吧,事後不過一頓酒席而已。”說話者頻頻向周律使眼色,似乎想當這個“朋友”。

“有仇可報才叫報仇,看周兄的樣子,不過受些小小羞辱,此仇不報亦可,對方既是刁民……”

“挨打的不是你!”周律怒聲打斷,擡手揉揉眼邊,“關鍵是咽不下這口氣。”

學生輪流說出自己的想法,聞人學究只是旁聽,從不插口。

輪到樓礎,他想了一會,想的不是如何回答,而是該不該如實托出,“我想不妨從名實學上來論此事。”

周律面露不屑,以為樓家公子又在討好學究。

樓礎自顧說下去,“諸位皆是高門貴胄,日後必將承擔治國之任……”

周律沒忍住,發出嗤的一聲,幹脆開口道:“樓公子,這裏是誘學館,咱們是出身高門,可惜爹不親、娘不愛,在這兒混日子而已。狗屁名實之學——聞人學究,我說的不是你啊——名實之學能讓我不挨打?能給我報仇?”

樓礎聽他說完,繼續道:“至少咱們的父兄肩負治國之任,此所謂‘名’。”

周律哼了一聲,沒有話說,旁邊一個叫馬維的貴公子插口:“各家的父兄皆有實授官職,大權在握,怎麽會只是‘名’?”

樓礎微微一笑,他與馬維是很好的朋友,彼此間經常爭論不休,“有官有職是為‘名’,為官有聲、盡忠職實才算‘實’,屍餐素位、為官而無能,還只是有‘名’無‘實’。”

馬維還要辯駁,周律又插進來,“唉唉,說的是給我報仇,不是讓你倆爭論‘名實’。”

樓礎看向聞人學究,“身處治國之家,即使身無官職,也當有治國之心、治國之術,好比富家翁,遇到困難自然要以金銀開道,身強力壯者要以拳腳開道,能言善辯者……”

周律不耐煩地說:“你能言善辯,我呢?用什麽開道?”

“周兄生於侯門,王法即是最大的財富,縱不能為國效力,也不該以一己之私破壞王法……”

“哦,我明白了,敢情你在勸我放棄報仇。行,樓公子,請你還是少說幾句吧,按你的說法,當官、封侯的人都是倒黴蛋兒,遇到羞辱必須指望王法,不如尋常百姓能夠快意恩仇。”

沉默多時的聞人學究突然開口道:“大言無益,換個人說。”

樓礎沒得到支持,於是坐下,再不多說一句。

討論進行了一個上午,毫無結果,周律堅持要找“英雄好漢”給自己報仇,聞人學究不置可否,時間一到,宣布放學,第一個起身離開,對整場討論以及所有學生,沒顯露出半點興趣。

“合則是拿我挨打當玩笑呢。”周律十分不滿,小聲嘀咕著,學生們哄笑,真當這是一場笑話。

樓礎走出學堂沒多遠,馬維從後面追上來,邀請他一同喝酒。

酒桌上,馬維屏退仆人,說:“礎弟在館裏的說法有道理,做人當有名有實,比如你我,不幸遭到本朝禁錮,一輩子不能入仕,空有報國之心,卻無報國之路,咱們的‘名’與‘實’又是什麽呢?”

樓礎沒回答。

於是馬維講出一番道理,歸結為一句話,就是“弑君改天”,這是遭禁錮者唯一的名與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