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故國

窗外雨聲淅瀝,半夢半醒間,徐寶心恍惚回到了故國。

她從小喜歡雨滴聲,父親為此在閨樓外面為她建造一處精妙的裝置,動用大量粗細不一的竹筒,外面覆以成片的花草,每當她悶悶不樂而又天氣晴朗的時候,雨聲就會響起,時急時緩,撫慰她的心緒,分不清是心隨雨意,還是雨隨心意。

這裝置有個名字,叫做“雨神通”,徐寶心更習慣叫它“雨兒”。

大將軍樓溫第一次登門時,對“雨神通”頗感興趣,前前後後仔細查看一遍,隨後放肆地大笑,向眾人道:“亡國之人必有亡國之舉,此言不虛。吳國該亡,活該亡在我手裏。”

士兵們受命將“雨神通”拆得幹幹凈凈,大將軍扶刀登樓,排闥直入閨房,站在門口打量徐寶心一會,嘆道:“亡國之人自有亡國之貌,你這個小公主,我是要定了,誰也別想跟我搶,皇帝也不行!”

那一年,吳國公主徐寶心剛滿十六歲,已經擇定駙馬,還沒有出嫁,從小到大沒受過半點苦頭,除了父親,沒見過別的成年男子,更沒被人無禮地盯視過。

那一年,成國大將軍樓溫四十三歲,南征北戰二十幾年,歷經大小百余役,從無敗績,在他的注視下,就連皇帝也要移開目光。

徐寶心忘了當時身邊是否還有別人,只記得自己悲痛欲絕,既想自殺,又想殺死闖入者,但她最終哪樣都沒做成,像是被定住一般,眼中所見全是一只被甲衣包裹的肚皮,碩大無比,整個屋子都被充滿,聲音仿佛從肚中傳來,這幾乎就是她對大將軍的全部印象,即使日後同床共枕多年,也沒加入多少其它內容。

徐寶心當天被送上車,奔赴大成朝的東都洛陽,從此遠離故國,只在夢中才能回去一趟。

“公主……”聲音輕柔而恭順,與從前一模一樣,徐寶心在夢中陷得更深,嘴角露出微笑,耍賴不肯起床。

“公主。”聲音依然輕柔,卻多出一分堅定。

徐寶心明白過來,這裏不是江東吳國,而是洛陽,在這裏,她是大人、是戰俘、是婢妾、是母親,沒有資格賴床。

她睜開雙眼,將近八年了,每次醒來,她的心仍會滯留在夢中最深處,空落落一片,卻無法容納眼前的現實。

大將軍樓溫召見府中所有妻妾,這對他來說是常有的事情,府中的女人不管是什麽來歷,都屬於“戰利品”,值得擺出來炫耀一下。

樓溫治家如治軍,給三百七十多名妻妾各自安排軍職,夫人是將軍,寵妾是偏將、裨將、參將,余下的則是校尉、隊正、夥長一類。

每次聚會,各人皆有固定位置,站錯者降職,甚至會受鞭笞,因此大將軍府內姬妾雖多,一片花團錦簇,卻毫不散亂,頗有法度。

樓溫以此為榮,曾自誇道:“我若是花些心事稍加整訓,你們雖是女流之輩,也不會輸於同等數量的男兒。”

還好,大將軍從來沒真起過這個心事,他不會真讓自家女人與外面的男人見面,更不會真來一場性命相搏。

徐寶心是個例外,沒有被委以“軍職”,在府裏她仍是“吳國公主”,包括大將軍在內,所有人都這麽稱呼她。

吳國公主——“吳國”兩字從未被省略,以免與真正的大成公主混淆,“公主”兩字往往會被刻意強調,再配上各種古怪的神情,好像彼此心照不宣地傳遞秘密。

徐寶心沒有秘密,她甚至很少掩飾自己對丈夫樓溫和大成皇帝的恨意,偏偏大將軍很吃這一套,用他自己的話說:“老子一生所為就是滅國、搶女人,吳國公主恨我?讓她恨去吧,一個小女人,滿肚子恨意能奈我何?哈哈,老子就喜歡她這調調兒。”

話是這麽說,除了徐寶心,府中再沒有第二個女人敢在大將軍面前顯露半點恨意。

眾多姬妾在庭院中排列整齊,徐寶心獨自站在隊列前方右手邊,這裏是她的位置,與眾不同,但是毫無意義,她仍然是一名亡國公主,無依無靠,無權無勢。

今天的這次召集有些古怪,一是時間尚早,還沒到午時,通常這個時候大將軍不是宿醉未醒,就是去官署辦事,二是大將軍神情過分嚴肅,站在廊廡之下,肚皮比平時更加肥碩,個子矮些的人幾乎看不到他的頭顱。

夫人也露面了,站在大將軍身邊,這可是一件稀罕事,夫人娘家姓蘭,家世顯赫,與樓氏門當戶對,雖被授予“將軍”之號,但是極少參加這樣的聚會。

蘭夫人神情同樣嚴肅,還有一些悲戚。

大將軍輕咳一聲,以前所未有的輕柔聲音說:“天子……天子駕崩,大成舉國同悲。”

所有人都吃一驚,當今皇帝剛剛五十多歲,從沒傳出過病重的消息,突然間竟已棄臣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