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69章 蒿裏(第3/3頁)

這內城,其實就是田齊時的高唐行宮,墻高不過兩丈,眾人眼下是退到裏面的“高唐台”上,秦軍只要平推過來,破墻而入十分容易。

眾人沉默了下來,但與先前的躊躇不同,此刻的他們,已心存死志。

“吾等還剩多少人?”

田儋一邊問,一邊親自點起人數來,隨後有人告訴他:“僅余五百……”

“能與五百士同死,儋之幸也!”

田儋看向渾身傷痕的田橫:“橫弟,還能戰否?”

田橫大笑:“兄長曾告訴我,刑天斷首,尚能以乳為目,以臍為口,操幹戚以舞,何況我只是壞了條腿?”

“好!”

田儋深吸一口氣,看向越來越近,越來越多的秦人,下達了他作為“齊國相邦”,最後一道命令。

“開門,迎敵!哪怕是死,吾等也要力戰而亡!”

沒有人反對,內城大門緩緩被推開,高唐台上的眾人,皆持兵刃,直面秦軍的強弓勁弩。

田橫雖然嘴上說自己能戰,可實際上,他的傷入骨,往前走了幾步,差點一個不穩摔倒,還是田儋扶住了他,將他攙了起來。

“兄長……”田橫有些哽咽,他的親哥田榮已被斬首,但從兄田儋,亦如親兄。

沒有更多的話,像小時候一樣,兄弟相互扶持,一個拄著矛,一個握著劍,紅著眼看著十倍二十倍於己的秦兵包圍過來。

田儋忽然笑了。

“吾等雖死而無悔,然此情此景,無歌相和,真是可惜。”

“誰說無歌?”

田橫卻扶著矛杆道:“吾等在那小島上,別無他事,唯獨慷慨悲歌,能打發些許時辰。但那是一曲為人送葬的歌,兄長要聽麽?”

“葬歌?再好不過!”

田儋撫掌大笑,秦軍更近了,幾乎能看到他們甲胄的紋路,事到臨頭,他看到旁邊不少人仍然止不住地發抖,直到田橫那豪邁悲愴的歌聲響起。

“薤上露,何易晞……”

從沙門島上歸來的海寇們張開了嘴,用沙啞的嗓音,跟上了田橫的歌聲。

“露晞明朝更復落,人死一去何時歸?”

……

悲愴豪邁的歌曲,在高唐僅存的高台上響起,也傳到了黑夫的耳中。

齊人的歌,黑夫聽不懂,讓人將偽軍翻譯晏華、萊生喊來,問那些將死之人在唱什麽?

晏華聽了聽後,臉色發白,良久無言,萊生則垂首說,唱的是:

“蒿裏誰家地?聚斂魂魄無賢愚。

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躕!”

他解釋道:“齊地之人以為,人死精魂歸於泰山左近的蒿裏,那裏不分賢愚貴賤。將軍,這是一首葬歌……”

黑夫聞言,詫異道:“彼輩是在為自己而歌麽?”

方才見內城洞開,手下們或以為是詐,或以為那田氏兄弟要投降,但一聽此歌的含義,黑夫便了然了。

這負隅頑抗的數百人,已心存死志!

鬼伯催促得是多麽的急啊,容不得人一絲的猶疑,這群復齊的叛軍已不再踟躕,而秦軍,便是催命的鬼伯!要送反叛者去往蒿裏!

戰場上,容不得半分同情,隨著黑夫揮手,進攻的鼓點已然敲響,秦軍邁著整齊的步伐,五兵相雜,齊齊向前,它們像是時代的巨浪,要將一切磐石碾碎。

可那磐石,卻也巋然不動,迎接這猛烈沖刷。

高唐台上的數百叛軍,這卻齊齊發出了呼喊,他們朝著秦軍,發動了最後一波進攻!

這是送死般的進攻,在秦軍的弩機下,一個個鮮活生命,魂歸蒿裏,如同被太陽蒸幹的露珠,消失得飛快……

但薤露、蒿裏之歌,卻久久未絕,伴隨著戈矛起落,箭矢飛馳,縈繞在高唐城頭,但卻越來越輕,越來越輕……

直到,最後一個活著的“叛賊”被斬掉了人頭!這歌聲,才戛然而止!

此情此景,連本以為自己看慣了諸國滅亡,沙場征戰,已經心如堅鐵的黑夫,也不由為之動容。

“齊非亡於齊王建投降入朝之時……”

方才毅然高歌赴死的眾人,此刻卻只剩下遍地屍骸,了無生氣。

黑夫縱馬上前,環視死人盈城的高唐,又擡起頭,長太息曰:“齊亡於此地,此刻!”

……

PS:《薤露》《蒿裏》是歷史上,田橫門客為其所作的葬歌,但我實在喜歡,就讓它們提前出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