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2章【不可接觸者】

“當今的印度社會正出現著革命性變化,日暮途窮的反動勢力為了延緩自己的生命正在瘋狂掙紮,它們的毀滅是必然和不容置疑的……我們協會的目的是將文學和藝術從……反動階級的控制下拯救出來,使文學接近人民,成為反映生活、建設未來的有效途徑……”

——摘自《印度進步作家宣言》。

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這是放諸四海皆準的道理,印度自然也不例外。

在英國殖民者到來之前,“印度”只是個地理名詞和宗教名詞。這片次大陸邦國林立,從未真正統一過,就更談不上什麽國家的概念。

正是英國的殖民統治,讓印度人在精神和思想上漸漸凝聚,並開始自我認同“印度”這一國家和民族觀念。

英國也是想分而治之的,比如刻意制造地區矛盾和宗教矛盾,讓印度本地人互相仇視。但伴隨著英國的殘暴統治,民族矛盾依舊上升為主要矛盾,並興起了一系列獨立解放運動。

最滑稽的是第一次印度大起義,雖然有著各種各樣深層次的原因,但直接誘因卻是子彈上有牛油和豬油,士兵裝填時必須用牙齒來咬開。這讓印度教信徒和綠教信徒感受到侮辱,共有85名士兵拒絕使用這些子彈。而英國軍官把他們捆起來,將子彈塞進士兵的嘴裏,隨即點燃了印度起義的烽火。

印度人也是嘗試過多次武裝反抗的,可惜都被英國殖民者擺平。雙方實力的巨大懸殊,讓印度進步人士感到絕望,於是就催生出以甘地為代表的“非暴力不合作運動”。

30年代和40年代的印度進步文學運動,跟中國近現代文學運動很相似,初期具有極強的革命性。這讓英國殖民者如臨大敵,兩三年內逮捕了20多個知名作家,印度各地的文學革命運動就此陷入低潮。

二戰的爆發,《聯合國家共同宣言》的簽署,日本在亞洲的急劇擴張,這些事件讓印度作家又看到了機會,於是他們暗中串聯商討如何東山再起。

未來的印度、孟加拉國和巴基斯坦,此時統稱英屬印度。來自各地的十多位進步作家,悄悄齊聚加爾各答,也有些作家還沒登上火車就被抓回去——他們被長期監視著。

聚會地點是加爾各答郊外的某個莊園,周赫煊和張樂怡坐了兩天火車才到地方。

前來車站迎接的是一位仆人,名叫杜旺·帕蒂達。僅從“帕蒂達”這個姓氏,就知道他是印度四大種姓中最低等級的首陀羅,長得又黑又瘦。

帕蒂達彎腰行禮,用夾雜著孟加拉口音的印度英語說道:“偉大的聖雄閣下,我是高斯老爺家的仆人帕蒂達,請容許我為您引路。”

在印度,廣義上的“聖雄”特指品格高尚、智慧超群的人,周赫煊沒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能被人稱為聖雄。

“多謝了。”周赫煊點頭微笑。

周赫煊牽著張樂怡的手,由帕蒂達領著他離開車站,不多時便看到了一輛馬車。

帕蒂達低頭屈膝道:“請上車!”

一個衣衫襤褸的瘦弱男子,扛著麻袋從他們身邊經過。此時已經接近傍晚,日頭偏斜,把人的影子拉得老長,那人直接踩著周赫煊和張樂怡的影子過去。

“站住!”

剛剛在周赫煊面前表現得謙卑無比的帕蒂達,突然像頭發怒的獅子,指著扛麻袋的男人說:“你冒犯了一位聖雄,必須付出代價!”

扛麻袋的男人看看自己腳下,又看看周赫煊,突然扔掉麻袋噗通跪地,小雞啄米一樣瘋狂磕頭。

“怎麽回事?”張樂怡嚇了一跳。

“不清楚。”周赫煊也有些懵逼。

帕蒂達一腳將那男人踹翻,然後瘋狂毆打起來,而來往路人都對此視而不見。

周赫煊連忙拉住,問道:“別打了,到底怎麽回事?”

帕蒂達指著躺在地上的男人說:“聖雄閣下,這是個賤民,他剛剛踩到了您與夫人的影子。”

張樂怡心有不忍,勸道:“沒什麽的,只是踩到影子而已。”

“不,這是無法饒恕的冒犯,請容許我來懲罰他!”帕蒂達說著又開始一陣亂踢。

那男人抱著腦袋蜷縮在地上,嘴裏不時發出痛呼聲。但即便是這種痛呼,他也在忍耐著,似乎連呼叫求饒的資格都沒有。

周赫煊實在看不過去,讓孫永振把帕蒂達拉到旁邊,隨後又掏出一張10元英鎊,放在男人身邊說:“真是抱歉,這是給你的補償。”

男人似乎聽不懂英語,蜷在那裏瑟瑟發抖。

“您真是太仁慈了,”帕蒂達恭維了一句,又對那個男人說,“今天算你走運,遇到了一位寬容的智者。”

直到周赫煊等人上了馬車,那個男人才撿起英鎊,跪著低頭親吻周赫煊剛才站立的地方。

一般情況下,低種姓對高種姓表達敬意的最高方式,就是跪下親吻對方的鞋子或腳趾。但那個男人是賤民,是不可接觸者,他只能親吻地面來表示尊敬與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