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人或為魚鱉(一)

一場小雨侵襲妙峰山腳下,帶來久違的清涼。下午時分,賈環拿著兩本書從書院的藏書閣返回寒梅書屋苦讀。

時間匆匆,轉瞬就過了六月中的朔考。

那日在東莊鎮見過毀容後的林姑娘,就像是一滴墨汁染在清泉中,初時濃郁,染墨心緒,再想時,慢慢的淡去。

在夏夜的星空下,賈環也曾感懷,也曾推敲其中細節。比如:公孫師兄連林姑娘的真容都沒見過,關系怕是比他想的還要淺;林姑娘拋頭露面的經商,毀容也好,免得別人對她起壞心思。但終究是漸漸的忘卻了她的事情。

隨著八月院試的臨近,賈環身上的壓力漸增,每日在八股文的題海中訓練,磨礪,提升。心無旁騖。

這天下午,賈環在葉講郎的住處做了一篇時文。葉講郎在書桌邊圈點後,溫和地笑道:“不錯。進入內舍後,你的時文水平大有長進,理、氣、辭三道已經入味。再磨礪數月,過院試不難。唯有破題中規中矩。在科場上怕是難得好名次。”

賈環心裏苦笑。八股文,真沒那麽好寫的!他以寫議論文的方式來寫八股,算是契合八股原意。但要他代聖人立言,在論點上寫出驚人之句,實在有點難。

比如論語題:百姓足,君孰與不足?百姓不足,君孰與足?

明朝會元、探花王鰲破題句為:民既富於下君自富於上。這篇文章曾經入選高中語文課本。論點極其精彩。他絕計是寫不出來。要他寫,論點肯定往《國富論》那個方向飄。

說笑幾句八股的話題,賈環擔憂的道:“先生,本朝並無褒揚神童的風氣,弟子擔心年齡太小,被大宗師刷下來。”

葉講郎點點頭,打趣道:“爾欲為權相耶?”

賈環汗顏道:“弟子不願。”

他哪有那麽高的志向?他最大的想法不過是:脫離賈府,賺錢享受人生和生活而已。權相,那種風光就算了。勾心鬥角,怎一個“累”字了得?

葉講郎看著他得意的弟子一臉尷尬,呵呵一笑。他這個弟子,做事功利性很強,但偏偏對最頂級的名利場:官場又不向往。挺有想法的。

賈環和葉講郎笑談了一會,告辭離開。

這段看似不起眼的對話,隨著葉鴻雲的筆記為時人所知。在辛亥年夏季某日的下午,軒窗幽靜,雨落無聲。先生和弟子的一段對話,帶著戲虐、玩笑的意味,卻是重重雲層中劃過的一道耀眼的閃電。

生活總是不以個人意志為轉移的。

……

……

二十七日晚,暴雨雷鳴。臨近月考前夕。書院的氣氛又變得凝重起來。考試,是學生階段都需要經歷的事情,是一道緊箍咒。

回廊中,書院外舍弟子易俊傑、都弘和賈環同寢舍的秦弘圖說著話,腳步匆匆。

“秦兄,怎麽回事,書院裏到處傳言賈兄因為年齡太小過不了院試。賈兄過不過院試,沒礙著姓陳的馬臉什麽事吧?”

“他和姓馬的是好友。姓馬的不要臉,明知道賈兄病著還出言找賈兄比月考成績。”

“他媽的。這兩個王八蛋,蛇鼠一窩。我見一次打一次。”

……

……

七月初,大雨不止。

一身白袍的公孫亮正在寢舍郁郁的吟詩,“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朝如青絲暮成雪……”六月月考他只考了第三名。

一名藍衣小童敲門進來,打斷公孫亮的吟哦,“大師兄,山長找你去寒梅書院的小舍議事。”

“哦,我換身衣服馬上就來。”公孫亮洗把臉,換了衣服到寒梅書院的小舍中,山長張安博正在潑墨寫字。

山長張安博穿著儒衫,一名很和藹的老人,坐在榻椅上,道:“文約,近日連續大雨,你可去鎮中多購些米糧,用作儲備。”

公孫亮,字文約。

公孫亮答道:“是,恩師。我立即讓人去辦。”

山長張安博看了這個關門弟子一眼,知道他最近有些心思,多半是和男女之情有關,問道:“近日,書院中頗有流言,最後如何?”

公孫亮雖然消沉,但消息靈通,說道:“馬同學與賈師弟相約比試八股。賈師弟月考內舍三十八名。勝出。”

山長張安博撚須微笑,輕輕點頭。

非緣果報方為善,豈為功名始讀書。他破例同意賈環參加縣試,但並不會在好友沙叔治面前為這小家夥美言。取與不取,盡由北直隸提學自決。

……

……

七月中旬,朔考剛過。陰雨連綿。

賈環六月底因天氣炎熱,晚上讀書偶感風寒,至今仍舊有些咳嗽。中午在廚房吃飯時,恰巧羅君子返鄉歸來,一桌十名同學閑聊。

計有:賈環、羅向陽、喬如松、許英朗、張四水、秦弘圖、衛陽、柳逸塵、姚緯、龐澤、林心遠。

些許日子不見,小胖兄有點消瘦,皮膚變黑,他面露愁容,憂心忡忡的道:“諸兄在書院讀書,或許沒有覺察。連日大雨。京師左近已經是江河泛濫。田野、村落被淹沒。農戶損失慘重。今年秋季的收成大受影響。我家裏的田地都全部歉收。我八月院試若是不能進學,家中就要破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