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九

宋朝的地方官衙是政法合一,況謀逆叛亂案為十惡之首,宗澤必須親自主審。數日間宗澤連續升堂,往往在公堂上一坐就是一天,辛苦勞累自不待言。

好在由於證據確鑿,又有侯雲甫、簡師元、範光憲等投誠人員當堂指證,審訊過程還算順利。包括方承道在內,所有的案犯皆對所犯罪行供認不諱。

在有司依法完成了檢斷程序後,下一步便要由推官們做出勘結判稿了。勘結判稿是定罪的依據,而勘結判稿的落筆輕重,是須顧及主審官意圖的。所以事當此時,某個案犯的下場如何,與主審官的內心傾向大有關系。

就在這個量刑判決前的關鍵當口,宗澤專門抽出時間,再次審訊了方承道。

這次審訊,在名義上是審訊,實質上其實可謂之一次坦誠的對話,或者說是宗澤與方承道的一次思想交鋒。

這次審訊的地點,沒有設置在公堂,而是就安排在了單獨關押方承道的那間囚室裏。整個審訊過程沒讓任何官員陪同,也沒讓人去做記錄。

然而這次單獨的對話,卻比此前的堂審意義更重。對話的結果,將直接關系到宗澤對方承道的判決,關系到方承道的性命是不是能保住。宗澤是希望能留下方承道那條命的,方承道也理解宗澤的苦心,可惜的是,他們最終還是無法談攏。

不過,自始至終,對話的氣氛都很平和。在這樣的沉重場合,一個手握生殺大權的封疆大吏和一個命在旦夕的死牢囚犯,居然還能進行如此一種平心靜氣開誠布公的交談,兩個人都覺得非常難得,並且皆是感慨萬千。

在對話中,雙方都直率地提出和回答了一些在堂審中未曾提到或不便提到的問題。

比如,宗澤問到了,他初抵汴京之夜的那場大火與方承道有無關系,問到了方承道為何要直接出面勸說他急流勇退,問到了方承道為何一直沒有對他采取極端手段,等等。

方承道坦言答曰,宗澤抵京之夜的那場大火,就是他讓楊大疤帶人放的。此後他又一再在城區制造騷亂,其目的就是欲使宗澤不堪滋擾萌生退意。因為他明白,宗澤不好對付,同時也實在是不願與宗澤為敵。他出面勸說宗澤急流勇退,亦是出於此意。但他列舉的那些勸說宗澤的理由,確實是發自內心,確實是為宗澤著想。另外,他以為,他越是那樣公然奉勸,越可顯得自己心裏沒鬼。

至於為何未以極端手段除掉宗澤,與甘雲的保衛措施甚嚴有關,但那不是主要原因。假如要暗殺,機會總是有的。主要原因在於兩點。一是由於宗澤對方家恩重如山,而他對宗澤的人品又非常欽敬,故而難以下手;二是他考慮到宗澤的威望非凡,倘若驅勸不走,則應加以利用。

說到這裏,方承道搖頭苦笑道:“當然現在看來,此乃婦人之仁,癡人說夢了。”

方承道感興趣的問題,主要集中在宗澤是如何能參透並破解他的整個起事計劃,尤其是如何能搞清他的真實身份上面。

宗澤說:“你的這些問題涉及官府機密,具體情況不便奉告。可以告訴你的是,你的一個重大失誤,就在於過高地估計了自己的能量。由於不自量力,你忽視了許多細節,對一些本來可以察覺的現象,由於未能做到與對手換位思考而未能察覺,而這一點是相當重要的。因此你的那套計劃,只能是一廂情願。舉例來說,在當前內憂外患極為嚴重的態勢下,假如你是汴京留守,你會高枕無憂地去搞什麽與民同樂嗎?當此非常時期,在中秋這一天還照慣例讓官衙放假,在中秋之夜還像往常一樣地金吾不禁,這其實很不正常。你若冷靜思之,應能發現疑點。可惜你終是少想了一層,這就成全了老夫的計劃。老夫也是結合所得情報,立足於你的位置,設身處地地設想了你的部署,方能做到有備無患,對你布下天羅地網的。老夫唯一沒想到的是,你對都亭驛館的偷襲。不過我告訴你,即便是你偷襲得手,也不可能挽回你的敗局。老夫絕不會因為你挾持了信王,而對你稍有妥協。因為老夫料定,作為一個重要籌碼,你不會輕易加害信王。而只要信王活著,老夫便必有營救之策。”

關於方承道的真實身份是如何被識破的問題,宗澤說當然是對他動用了秘察手段。但之所以想到秘察他,還是因為對他產生了懷疑。

方承道對自己在何處露出了破綻而困惑。

針對這一點,宗澤解釋:“這事說來倒也簡單。你的秘密組織叫作天正會,你的代號謂之草廬翁。令尊方漢奇原以天澤為字,後改字天正。你方家掖縣故居的書房,即號曰草廬。這就不免使老夫產生聯想。你為達謀反目的可謂不擇手段,卻唯獨不肯對老夫本人下手,亦不免令老夫思尋其因。此中之關聯,旁人是想不到的,但在老夫這裏,卻是很自然地產生了一種假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