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七

回頭再說方承道。

方承道就擒的時間,是趙榛被成功解救出來之後。

遵照宗澤的布置,在此前的一段時間裏,步達昌依據線人的情報,指揮捕快突擊搜查了方承道在城裏的三個居所,從中起獲了大量的謀反罪證。其中最大的收獲,是發現了方承道欲在起事得手後,擁立現居汴京的某位後周宗室的後裔為王,以便名正言順地招納雄傑號令諸侯。

那個後周宗室後裔與其是否同謀,抑或這事只是方承道的一廂情願,一時分辨不清。由於當夜事急,容不得來回請示,步達昌在與協同行動的禁軍將領商議後,乃果斷地決定,先將那後周宗室後裔拿下再說。

於是當下他們便兵分兩路,一路由步達昌率領府衙的捕快去拘拿那後周宗室的後裔,一路由禁軍負責去抓捕方承道。當然,方承道當夜的行蹤,早已處於官方的監控之中了。

當時,方承道在聚英樓的單間裏自斟自飲了很長時間。他有個獨處靜思的習慣,每逢需要考慮大事時更是這樣。方世貴熟悉他的秉性,陪他上樓並喚人送上了酒菜之後,便退了出去。

方承道並不善飲,今夜在這裏卻是喝了不少。蓋因今夜他的心情,與往常是大不相同。今夜是他的人生旅途中的一道分水嶺。今夜這一搏,倘若一舉成功,可望宏圖大展;而倘若功虧一簣,即便他能夠大難不死,恐怕從此也只能亡命天涯,沒有東山再起之機了。

面臨這樣一種非常時刻,方承道雖然表面上還保持著一如既往的沉著,內心裏卻是不可避免地充滿了忐忑,於是那一杯接一杯的酒水,便成了幫助他穩定心緒的良劑。

不過總的來說,他相信他的謀劃和部署是非常周密的,他認為此番行動成功的把握應在八成以上。所以盡管此時他的心情難免緊張,但對於預期的結果,卻並無過多的顧慮。

因而,在等待各路人馬行動進展消息的過程中,在他的腦海裏思考的,除了行動的成敗,主要還是事成之後將要面臨的問題。如果說,此前那些問題還顯得比較遙遠,那麽眼下,是到了應當認真考慮它們的時候了。

奪權難,掌權更難。緊接著今夜暴動的成功,很快便會有許多問題接踵而至。比如往近處想,有對各路武裝的整編問題,有對各個山頭利益的分配問題,有對各路杆子頭領的座次安排問題,有對城區秩序的維持問題,有對京畿經濟的維護發展問題,等等。往遠處想,則有如何確立執政綱領、如何爭取天下歸心、如何處理對金關系,如何在群雄逐鹿中立穩腳跟並且逐漸壯大力量等一系列事關百年大計的問題。這些問題若不能妥善解決,今夜的成功便很可能只是曇花一現,轉瞬即成過眼煙雲。

由此來看,方承道不能不承認,趙宋王朝昔日能夠橫掃六合一統天下,並且能夠延續一百六十余年,應當算是很不簡單的。

想到這些千頭萬緒的問題,他忽然在心裏打了一個問號:你方承道究竟有幾斤幾兩,可堪當此再造乾坤的重任?然則他馬上又自己搖了搖頭。事到如今,他還有回頭路嗎?不管他有沒有那種托天神通,現在他只能是一條路走到黑,一竿子插到底了。

咀嚼著擺在眼前的這一大堆問題,方承道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宗澤。他非常渴望能有一個具有遠見卓識的智者,與他切磋大計,為他指點迷津。但是這種人很難找。諸如曾邦才邯兆瑞之流,在他的眼裏,都遠未達到指點江山的層次。在他的目光範圍中,能臻至如此境界者,唯有一個宗澤。

他對宗澤的這種高度評價,既是產生於他對宗澤過往政聲戰績的了解,也是源自這兩月來他的親歷親聞。別的且不說,就說在當前這種孤立無援內憂外困的艱難境地中,宗澤竟然能僅用短短兩月時光,便將汴京這個滿目瘡痍的爛攤子,收拾得井井有條生機勃發,這就不由得方承道不心悅誠服甘拜下風。這樣的曠世之才,就算是古賢再世,亦恐不過如此。

能否說服這位老帥與自己合作呢?不妨盡力一試,但是恐怕很難。

萬不得已,便只能采取非常手段,來利用宗澤的名聲和威望了。那樣做很不厚道。但古來成大事者,哪一個是靠厚道起家的?想到這裏,方承道不禁深嘆一聲,不知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宗澤。

總之,方承道當晚在聚英樓上想了很多,也想得很遠,但就是沒有想到,他會在這場孤注一擲的豪賭中,輸得一文不名。

酒樽漸空。這時他感到了有點不對。

按照行動步驟推算,此時城裏的重點地段應當已是火光四起陷入混亂,有關方面的進展消息亦應陸續傳來。尤其是邯宅那邊,一俟拿下宗澤,即應高懸紅燈向外報信。聚英樓離邯宅不遠,那盞碩大的紅燈籠升起後,通過這個單間的窗口應可清晰地望見。但是直到此刻,應當發生的混亂沒有發生,應當傳來的消息沒有傳來,應當看到的紅燈籠也沒有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