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

方承道的書肆開在東二條甜水巷的東口。書肆的門臉不大,裏面卻很寬綽,且布置得古色古香,相當清雅,使人一入其間,便頓生別有洞天之感。

這個書肆所經營的書籍種類極廣,從蒙養讀本,到四書五經,乃至飲食醫藥、服飾建築、詩詞雜記、陰陽占蔔、九宮五緯之類,應有盡有。它還新舊書籍兼營,而在其經營的舊書中,常可看到在坊間罕見的古本。同時它還可根據顧客的需求,為顧客代尋典籍。因而雖然時下兵荒馬亂,這個書肆卻仍能將生意維持得有聲有色。

當然,盡管如此,單靠一個書肆,收入總歸有限。方承道需要用錢的地方很多,他的主要進項並不在此。並且,他的志向,也並不僅是腰纏萬貫富甲天下。

天下的人分兩種,一種人做事是為了賺錢;另一種人賺錢是為了做事。方承道屬於後者。不過他很明白,世間萬事,無錢不能。因此他並不輕視賺錢。但若全然從贏利角度出發,倒未必要選擇經營圖書。有許多其他行業,較此更加有利可圖。他之所以要開書肆,一則是考慮到書肆掌櫃這個身份對他來說比較適宜;二則更是出於他對書籍的由衷嗜愛。

早在二十年前,他便形成了這樣一個認識:打天下,所恃者兵也;治天下,所恃者書也。而欲達用兵至高境界,亦不可無書。這是他的研史心得,也是他的切身體會。後來他的經歷也一再地證明了這一點。他的許多重要思想和韜略,皆得益或脫胎於卷中。

基於對書籍的這種深厚眷戀,他在投資開店時,便首先選擇了書肆。現在他還開辦有多種買賣,但皆是委托他人代為操持,唯獨這個書肆,基本上都由他親自打理。

當然他沒工夫一天到晚守在店中。他並不常住店裏,但是隔三岔五,他總要到店裏去看看經營狀況,親手整理一下書架陳設。他覺得,這對他來說,既是一種雅適的享受,又是一劑放松精神的良方。事業越大,壓力越大,所以他就很樂意時常來此尋求一下心理慰藉。

但這一日,他到書肆來,所獲得的並不是慣常的舒緩雅靜感,而是一種難以排解的緊張和不安。因為,這天他在這裏碰上了一位身份特殊的顧客。這位顧客,乃是宗澤。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

當時方承道正指點著店裏的夥計,將一批剛收集來的古籍登記入庫,就見有人走進店來。方承道讓那夥計先去招呼顧客,舉目之間,卻見那進店者竟是宗澤與甘雲。意外地一怔之後,他便連忙親自上前去恭迎。

宗澤看到方承道,也是一副意外神態,問他,這書肆是賢侄所開嗎?方承道答曰,正是。不期老伯駕臨,多有怠慢,實在失禮。宗澤說不必客氣,老夫是外出辦事路過這裏,信步逛逛,你忙你的。一面說著,一面在店裏走動觀賞。方承道甚為恭謹地奉陪在側。

這時又有一位秀才模樣的顧客,帶著一個書童進了店。詢購書法書籍。在店裏夥計的推薦下,那秀才選購了二王父子行書碑帖若幹,便與書童攜書而去。

這邊宗澤一面與方承道閑聊,一面瀏覽著群書,最後選得一部《吳子兵法》。方承道執意不肯收錢,宗澤也便一笑納贈。之後,宗澤與甘雲便出了書肆,漫步離去。

這件事,若說是意外,是有點意外。而若說它平常,卻也很平常。宗澤忙裏偷閑逛逛街,恰巧逛進了方承道的書肆,有何可大驚小怪?但不知為什麽,方承道總覺得有點不對勁,因而就不免在內心裏產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和不安。

但他反復品味,又著實想不出,這事到底異常在何處。宗澤在書肆裏與其邂逅,其中能有什麽機巧?於是,在狐疑了半天後,方承道得出的結論是,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自己是有點杯弓蛇影,敏感過度了。

可惜方承道想錯了,他並不是敏感過度。這次所謂的邂逅,其實就是宗澤預先設計的。而宗澤此舉之目的,就是認證方承道的身份。

這出戲的機巧之處,就在於跟隨秀才進店的那個書童身上。那秀才是開封府中的一個幕僚,而垂首跟隨在他身邊的那個書童,則正是經過喬裝改扮的夏蓮。

這出戲的構思,是源自於夏蓮所訴說的她被邯兆瑞冷酷地關進地室的原因。那夜夏氏父女被救出邯宅並被妥善安置後,宗澤很快便親自與他們見了面。正如宗澤所期待的那樣,他從這父女倆口中得到的機密,的確是價值非凡。

夏永濟所提供出來的機密,當然就是那批寶藏的藏匿地點。

經過這些天層出不窮的磨難,此時的夏永濟已是徹底想開了。如果他繼續死捂著寶藏的秘密不放,還心存將其據為己有的欲念,早晚會因此而死無葬身之地。他父女此番得以脫險,悉賴宗澤策劃營救之功。對此救命之恩,除了寶藏之謎,他也無可回報。而宗澤為官剛正,有口皆碑,將寶藏獻與宗澤,當可用於正途。這豈不是那批不義之財最好的歸宿嗎?因而,當他一見到宗澤,便主動將其事的前因後果一五一十地和盤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