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

在陡然發現自己被堵在了邯宅小跨院的那一瞬間,夏永濟就似一下子跌進了一個寒徹骨髓的冰窖,大腦僵滯手足失靈,沒能做出任何反抗或逃跑反應。直到馬德發和那兩個精壯漢子將他帶進一處房間,見到了從內室拄著拐杖走出來的邯兆瑞時,他才慢慢地找回了知覺。

對於馬德發那副面孔,夏永濟覺得曾經見過,但沒想出是在何處所見。看到了肉頭肉腦的邯兆瑞,他才依稀記起,當年他去祥符縣一家大戶做活,距那大戶家不遠處有個雜貨鋪,這馬德發和邯兆瑞,就是那個雜貨鋪的管賬先生及其東家。那次在祥符縣做活的工期較長,家眷隨他在那裏住過一段日子,其間他還不止一次地帶著蓮兒去那雜貨鋪買過東西。他想怪不得他們認得他和蓮兒,原是有此淵源。

邯兆瑞對待夏永濟的態度十分和藹,完全不像是面對一個陷入牢籠的囊中之物,倒似接待故交舊友一般,看座上茶禮數周全。然而夏永濟知道,對方越是和顏悅色,越是說明他們很有把握玩弄自己於股掌中。毫無疑問,他們是已經在相當程度上掌握了自己的動向的,但是偏偏引而不發,就等著他自己送上門來。單憑這一點,夏永濟暗忖,便足以看出這夥人的心術,遠較回占魁為深。

由此,夏永濟回過味來,方才自己之所以突然感到了一種空前的絕望,就是因為他早有預感,若是在此院中出事,恐將真正是有去無還。不過,既然事已至此,他也無甚悔意。只要他不放棄尋找蓮兒,那麽該來的事終究會來,不過是早一天晚一天罷了。左右是如此,天塌又如何?

心腸這樣一橫,夏永濟反覺釋然,仿佛眼前這個場面,是早在他的期待之中了。

馬德發和兩個漢子將夏永濟送進房間後便自動退下,談話是在邯兆瑞和夏永濟兩人之間進行的。由於雙方都明了彼此意圖,所以他們都很直截了當。

邯兆瑞說,他是久欲結識夏公,只恨未得方便。而夏公能於茫茫人海中尋蹤於此,誠可謂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夏永濟說,邯公虛席以待用心良苦,夏某若不登門一訪,豈不是辜負了邯公多年來的一片苦心?邯兆瑞說,夏公能體諒邯某這番苦心就好,看來你我到底是有緣,合該來做這筆買賣。夏永濟說,邯公真是三句話不離本行,請問以邯公之意,這筆買賣想如何做?邯兆瑞說,與夏公這樣精明的人打交道,自然是不得不要求先付款,後提貨。

夏永濟表示,這似乎是有欠公允,恐難從命。

邯兆瑞說,夏公是個明白人,何必出此無益之言。夏永濟說,那麽,邯公是否貨真價實,先讓夏某過一過目,這個要求不為過分罷?邯兆瑞說,我邯某一向是童叟無欺。夏永濟說,我夏某從來是眼見為實。邯兆瑞就笑道,夏公是不見兔子不撒鷹啊。人之常情,可以理解。不過倉庫的條件不盡如人意,還請夏公擔待則個。

說罷,他便喚進馬德發及那兩個漢子,用黑布蒙了夏永濟的雙眼,將他帶出了房間。

兩眼一抹黑的夏永濟被人押著走來轉去,很快便失去了方向感。待到跌跌撞撞地來到一個去處,蒙眼的黑布被扯下時,他發現自己被關進了一個地室。

這個地室處於邯宅後花園東側雜物院中的一間南房內,乃邯兆瑞買下這座房宅之前的舊有建構,現在蓮兒便被關在這裏。地室的出口就開在房中的地面上,上面覆有一個鐵柵欄蓋子,也就等於是它的天窗。鐵柵欄蓋子被鎖上後,從下面是絕對弄不開的。看來這個地室的本來用途,就是主人為了施行家法。與在宅院裏修有隱藏資財的暗室夾墻一樣,這樣的私刑場所,在當時的豪門大戶中並不鮮見。

歷盡劫難的一對苦命父女,就是在這樣一個情境下終獲重逢。二人相見時的淒傷悲慟之狀,可想而知,毋庸細述。

一番洶湧澎湃的擁泣浪潮過後,父女倆的情緒稍事平復,方相互詢問了別後情形。這時蓮兒才徹底明曉了導致其家破人亡慘劇的真實原因,以及邯兆瑞將她從妓館贖出並收留的真正意圖。

本來,蓮兒雖對邯家為何收留她很是不解,但因邯家終是使她避免了淪落風塵,所以在她的心裏,一直是對邯家懷抱著一種感恩之情。即使是橫遭囚禁,也沒對東家生怨,而是一直在自責,怪自己不該偷聽東家的隱秘。如今真相大白,蓮兒幡然猛醒,這就使她不僅那層感恩之情蕩然無存,而且對邯宅的一草一木充滿了憎惡乃至仇恨。這座她已在其中生活了將近五年的邯宅,現在在她的眼裏就是一座陰森的魔窟。她恨不能立時便與父親沖出樊籠,遠遠地離開這塊陰謀之地,離開那些陰謀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