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

八月四日傍晚,邯宅的使女晚煙,亦即夏永濟的女兒夏蓮,又在偶然間看到了她不該看到的事,從而不幸招致了大難。

事情起於這一天的晚飯後蓮兒去位於後花園東側的廚房取了香薷飲,正要沿著回廊返回中院的時候。那香薷飲是一種藥物飲料,具有寬中和氣、益脾溫胃、避風消暑、散濕去滯等多種功效,乃邯宅女主人沈氏的常飲之物。

那個時間,宅裏的上下人等通常俱在各自的下處歇息,前後院落都很安靜。當時是蓮兒剛從廚房出來,就看到了從前面的夾道裏悄然走出的那個人影。

前文已交代過,那個夾道是條死徑,內中唯有一扇常年關閉的小門,與隔壁堆放雜物的破院相通。從表面上看,那個破院的用途主要是儲存宅裏四季所需冰炭,以及一些廢置物品,除了幹粗活的夥計毛娃,基本上無人涉足其間。

而這時從那裏走出的那個人影,顯然不是毛娃。

蓮兒驀地聯想到前幾日在這後花園裏無意中看到的那個奇怪來客,不免便留了意。不過,眼前這個正在駐足四顧的人,與那日所見者又不像是同一個人。

那麽這人是誰?也是一個來客嗎?來客為什麽會從那個夾道裏走出來?那日那個來客是由此消失,眼下這個來客又是由此出現,莫非通過隔壁的雜物院,還有一條出入宅院的途徑?而他們來此又為何不走正門,卻要走這條鮮為人知的旁門左道呢?

蓮兒正迷惑間,卻見又有一人,從前面的回廊走來,快步趨前迎上了前者,十分恭敬地躬身打了個招呼。前者點了點頭,就隨著後者向中院走去。

彼時天色已黑,距離稍遠已看不清對方的面孔,但由其身形及動作特征上,蓮兒完全能夠辨出,那個後來走過來迎接前者的人,是宅裏的大管家馬德發。而馬德發那副少見的謙恭迎賓之態,則令蓮兒越增驚疑。聯想到此前所見之奇怪跡象,她意識到,其中肯定包藏了一個不小的秘密。

按說以蓮兒的使女身份,縱使主人家有天大的秘密,也犯不著她去操心,且應主動回避才是。然而對隱秘之事懷有探究心理,卻是人類的共性之一。於是,在積蓄多日的好奇心的驅使下,蓮兒便輕手輕腳地跟了上去。豈知這一跟蹤,卻險些要了她的小命。因為如此一來,她不僅看到了她不應看到的人,還偷聽到了她絕對不應聽到的話,這便難免要大禍臨頭了。

當晚蓮兒看到的那個神秘來客不是別個,正是那位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天正會最高首腦草廬翁。

草廬翁是個慮事長遠且十分謹慎的人,他的社會聯系非常廣泛,但真正知道他那層隱秘身份的人不多。為防官府暗探嗅出味道,多年來他一直恪守著一個原則,越是天正會的骨幹成員,他越是要避免表面上的交往,甚至要做互不相識之狀。尤其是宗澤就任汴京留守後,他就更加小心了。

草廬翁與邯兆瑞碰頭,通常不在邯宅,另有約定地點。皆因邯兆瑞日前在晨練五禽戲時,用力有點不當,不慎扭傷了腰椎,一時半會兒出不得門。而草廬翁又亟須同邯兆瑞面晤,因此他才約好時間蒞臨了邯宅。

草廬翁來此是粘了一副假胡須的,不經細瞧,一般人也認不出其乃何人,按說從前門進宅亦未嘗不可。不過出於積習,他還是選擇了避人耳目的後院暗門。今晚他要與邯兆瑞所談之事極端重要,況且現在是非常時期,還是碰上的雜人越少越好。不料聰明反被聰明誤,他有意避開前院的門人仆役,卻在無意中落入了蓮兒的視線。而後來的事實證明,這事被蓮兒撞見,對他構成的威脅,其實更是嚴重得多。這便是所謂智者千慮,必有一失了。

草廬翁這晚前往邯宅,是要向邯兆瑞面授重要機宜。

在這段日子裏,草廬翁就武裝起事之事,向各方面頻發指令,已經落實了一系列部署。鐘離秀意外逃出老佛崖,宗澤親赴臨風寨談判成功,致使策動王子善加盟的意圖一敗塗地,這當然對全盤計劃甚為不利。但在草廬翁看來,這個挫折並不致命。他本來就讓曾邦才做了兩手準備,策反不成還有後手。另外,凡事總是兩說著,現在宗澤很可能會因自鳴得意而麻痹輕敵,或許反倒更有利於天正會發動突然襲擊。

只是事到此間,尤宜從速。否則,待到宗澤按部就班地將招安工作全面鋪開,局勢可就不易掌控了。

再者,根據從應天府傳來的消息,可以確定,趙構朝廷目下的動向,仍是繼續南遷,無心顧及中原。即便汴京地區發生動亂,官軍亦無北上戡亂可能,反而更是會被集中調往淮揚一帶護駕。而以金軍之出兵規律,若欲卷土重來,總須在深秋之後。也就是說,此時此刻,除去宗澤這支兵力單薄的孤軍,汴京就是個真空地帶。誰能先聲奪人,誰就是兩河之主。前朝多少霸業,都是這樣興起的。此機不乘,更待何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