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

懷著強烈復仇意念進入開封府的盈兒,做夢也不會想到,最終她居然會將自己的來龍去脈主動向宗澤和盤托出。

這件事發生在宗澤從臨風寨返回城裏的第二個晚上。

宗澤不畏兇險輕騎簡從出城談判,從容化解叛亂危機,爭取京東義軍魁首王子善歸順官府共同禦敵之舉大獲成功的消息,隨著宗澤的平安返回不脛而走口口相傳,很快就遍及了汴京的街頭巷尾。京城中人無論官庶商儒、販夫走卒,盡皆慶幸避免了一場眼見得就要降臨的刀兵之禍,同時對宗澤益增敬仰崇拜。

談判的具體情形,沒有多少人可以詳知,但這並不妨礙人們的豐富想象,反而給民間傳說提供了更多的發揮空間。不日之內,便有多種關於臨風寨談判過程的版本,在民眾中流傳開來。各個版本又交相參照互為補充,將宗澤深入虎穴舌戰群雄、大義凜然收服強梁的經過,描述得驚心動魄,演繹得神乎其神。於是宗澤在汴京軍民心中的威望,又被提升到了一個空前的高度,甚至被蒙上了一層神話色彩。

開封府後衙裏的人們所聞知的版本,自然比市井傳說要真實得多。在他們的眼裏,宗澤仍然是個吃五谷雜糧的凡體肉胎,並不是個刀槍不入的天神天將。而唯其如此,他們更明曉宗澤此行的艱難險峻,因而也就對這位敢於將生死置之度外、矢志匡扶社稷普濟蒼生的古稀老人,在內心裏更是充滿了由衷的欽敬。

這種萬眾歸心的氛圍,是不可能不強烈地感染到盈兒的。

事實上,當盈兒得知宗澤在宗穎陪同下去探視她的那個夜晚,就是其為力保汴京免遭戰禍而要以身涉險的前夜時,她對宗澤心懷的一切仇冤,就已被一股激流徹底溶解。甚至從那一刻起,她竟不由自主地開始默默地為宗澤祈禱起平安。她自己也感到這種情感逆變非常不可思議,但是,這種逆變就是這般不可思議地在她身上發生了。她想這就是命了。這是上蒼不允許她傷害宗澤。天意如此,不認不行。

本來盈兒並沒打算向宗澤去做坦白,她的選擇是悄悄地離去,遠走他鄉。但在她暗自整理衣物行囊的時候,被細心的張婆看出了跡象,問她要做什麽。盈兒知道張婆是負有照管她的責任的,自打進府以來,張婆對她一直是親如骨肉呵護有加,她不忍因自己的突然失蹤,而使張婆著急上火並且遭受責罰,便對張婆吐露了去意。

張婆問她是否得知了親人音訊,她說沒有。張婆說既然沒有,你一個女孩兒家,孤苦伶仃如何過活?她說老天餓不死瞎眼的鳥,我靠著兩只手,總能刨口食。張婆關切地問,你既沒著落,那卻何苦來?在這衙裏住著,何處不中你意?盈兒說沒有不中意的地方,這裏的人對我都很好,大家的恩典我都在心裏記著呢。張婆道,可不就是,你安安穩穩地待在這裏,與我老婆子做個伴,不是挺好麽。就說尋找親眷那事,依靠著官府幫忙,不也比你一個人四處流浪要強得多麽?盈兒沒法解釋,只好敷衍著說,您老說得是,我不合一時心躁,便生了些胡思亂想,也就是說說罷了,我能到哪兒去呢?

話雖這樣說,但張婆看出,她依然是心緒不定六神無主,似有無法啟齒的難言之隱,不免私下揣度,會不會是有人動手動腳欺負了這孩子,便將盈兒的蹊蹺情狀悄悄告訴了甘雲。

甘雲聽張婆那麽一說,覺得這事值得重視。盡管他認為張婆揣度的情況,在這秩序嚴整的後衙裏發生的可能性極小,卻不敢保證沒有萬一。

此事涉及法律軍紀,當然要向宗澤稟報。宗澤亦覺其事奇怪。當初盈兒是哭著喊著哀求府上予以收留的,如今時日不長,卻又自己要走,這裏面肯定是有特殊原因。為了弄清原委,宗澤決定親自與盈兒談談。就是在這次談話中,盈兒將自己的一切隱秘,主動對宗澤做了徹底交代。

盈兒的坦白之舉並不是事先想好的。事實上,當她聽說宗澤要找她問話時,心情非常緊張。當時她的本能反應,是馬上想到會不會是自己的圖謀被人窺破了,宗澤是不是要拿她問罪。及至踏進宗澤書房的時候,她還非常心虛地在考慮著該如何應付宗澤的盤問。

豈料宗澤一開口,卻與她所想象的情形全然相反。此時她方知,宗澤將她喚去單獨問話,根本不是欲對她進行什麽追查,而是關心她是否受到了委屈或傷害,抑或有何難以排解的苦衷。如果有,宗澤希望她直率地說,以便盡可能地幫她解決。

盈兒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也是個自幼便歷盡世態炎涼的苦娃,她的心對善惡恩仇,具有同樣的敏感。宗澤對她的體恤關愛,以及由各種見聞逐漸形成的宗澤的可親可敬形象,使她陷入了心理矛盾的泥沼。那些內心的掙紮累積至此,對她來說已達承受極限。所以,當此刻的她再次受到情感激流強勁沖擊時,她幾乎是未加任何思索,便撲騰跪倒在宗澤面前,不可自抑地喊出了一句:“民女不值得宗大人如此厚待,民女是個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