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那事是閭勍背著宗澤做下的。他知道宗澤事後得知,必會勃然大怒,但經過內心的艱難權衡,還是下了先斬後奏的狠心。

從表面上看,身為主管侍衛步軍司公事的閭勍,是汴京留守兼開封府尹宗澤的副手,但實際上,他與宗澤的關系,卻不單純是主帥與佐官那麽簡單。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只有閭勍自己心知肚明。

早在宗澤上任之初,閭勍就接到過中書侍郎兼禦營使黃潛善的指令,許其有不經宗澤直接向朝廷奏報汴京軍政情況之權。這當然是經過皇上授意的。後來郭仲荀奉旨來接孟太後時,又對閭勍密傳了趙構的口諭,命其須將留守司之要緊動態,隨時具文呈奏行在。其中之意,不言自明,朝廷把他放在宗澤身邊,不僅是讓他襄助宗澤,也是讓他監視宗澤。

被朝廷賦予了這種特殊使命,對某些官員來說,乃是難得的攀附之機,正好憑風借力謀求騰達。但這個差事落到閭勍頭上,卻讓他感到十分別扭。因為一來,他是個厭惡官場權術的人,對皇上這種猜忌和制衡封疆大吏的做法甚是反感。他想此時命我監視宗澤,焉知彼時會不會又安插什麽人來監視我。二來,皇上居然對宗澤這樣忠心耿耿的老臣都放心不下,在他看來也太不公道、太豈有此理、太令人寒心。

閭勍過去沒有與宗澤共過事,此番鎮守汴京,是他們的第一次合作。但宗澤這個響當當的名字,在閭勍那裏早已是如雷貫耳。伴隨著這個名字的,首先當然是那一連串威震中原的抗金業績,不過除此之外,某些負面傳聞,閭勍也聽說過。比如說宗澤狂妄自大、專斷獨行、心狠手辣、不通人情,等等。所以在謀面之前,閭勍雖對這位戰功赫赫的老帥心懷敬意,但對於自己能否與其和睦相處,卻有不小的顧慮。待到真正共起事來,他方知這個顧慮純屬多余,並且在不知不覺中,從對宗澤軍政才幹的敬佩,發展到了對其人格魅力的折服。

在宗澤主政汴京這短短的兩個月中,風波不斷,大故叠起。作為宗澤的第一副手,閭勍真切地見證了宗澤面對錯綜復雜的嚴峻形勢,所采取的每一步行動和所付出的每一滴心血,充分地感受到了宗澤胸懷中那種熾熱如火的報國熱忱。如此自覺地以天下興亡為己任且在軍政才幹上如此出類拔萃者,毫不誇張地說,在閭勍的同僚中,還從沒碰上過一個。所以經過近兩個月的相處,閭勍在下意識上是越來越將宗澤視為了主心骨,並越來越清晰地感到,對於汴京的固守和中原的恢復,假以時日,宗澤所發揮的作用將不可估量。

對這樣一位德才兼備的國家棟梁,閭勍決意要盡全力輔佐。

自然,皇上的旨意他不能不遵,直達聖聽的奏章他不能不寫,不過,他在奏章中所述情況均屬實情,沒有一句無中生有之語,且時時表露了對宗澤治理汴京種種措施的贊同肯定。他知道這樣的奏章並不符合皇上以及黃潛善那幫人的本意,將奏章寫成這樣,肯定對自己的升遷不利。可是在他看來,宗澤的所作所為的確無可指責,即便是存心要從雞蛋裏挑骨頭,也真是很難挑得出來。那總不能閉著眼睛瞎編亂造罷。因此,暗中監視宗澤這事,到了閭勍這裏,就完全失效了。

根據宗澤的性格和為人,閭勍對宗澤會斷然決定親赴臨風寨談判,是有所預料的。他亦知欲得避免官軍與義軍血肉相殘,此乃唯一可試之途。但宗澤此去之吉兇,卻著實令他懸心。萬一宗澤一去不回,汴京將由何人主政?

閭勍不是一個普通武將,而是鎮守汴京的副帥,對這個重要的現實問題他不能不慮。他考慮到的可能性無非兩種,一種是他被指定暫署帥印;再一種是另有大員來接任留守。而無論哪種可能,他認為都很不理想。他不是不能獨當一面,但獨自支撐汴京危局,卻還力遜一籌,這個自知之明他有。指望朝廷另派人來,誰知會派來個什麽人,如果來者是個草包或者是黃潛善一夥的親信,情況將會更糟。所以閭勍想來想去,還是深覺不宜讓宗澤去冒險。

然而宗澤去意已決。那麽,如何盡最大可能保障宗澤的安全,便成了閭勍的思索焦點。在會議上他基本上沒怎麽說話,就是一直在思索自己能為此做點什麽。思索的結果是,應當讓宗澤把裴大慶的人頭帶上。當宗澤留下他單獨談話時,這個想法在他的腦子裏已基本確立。

這是一個令他很痛苦的選擇。裴大慶在他的心目中,是一員得力戰將,也是一條血性好漢。但是事在兩難,他只有忍痛斷臂。

閭勍是這樣想的:雖說甘雲智勇雙全護衛有方,在義軍裏面還有內應,但那畢竟是在對方的老巢裏,王子善萬一撕破臉皮,單憑甘雲他們,是難保宗澤全身而退的。若要確保宗澤無恙,就須盡量爭取使王子善不致當場翻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