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經過幾乎一整宿的艱難思考,宗澤最終做出的決定是,他要在不帶裴大慶人頭的情況下,親赴臨風寨與王子善談判。

萬全之策沒有,只能下此險注。

但這並不是盲目地孤注一擲。宗澤經過反復琢磨,想通了很重要的一點:目前的狀況看似已成死局,實則王子善還沒真正鐵下心來要與官軍拼個魚死網破。如其決意翻臉,也就用不著提什麽談判條件,直接興兵動武就是了。既然他還想談,就說明他還是有一定的言和之意。既其尚存此意,就有可能因勢利導,設法把這盤死局走活。

想通了這一點,宗澤的焦灼稍緩三分。他又分析了王子善提出的三個條件。分析的結論是,其中的關鍵點,在於必須由他親自去談,而要求攜帶裴大慶的人頭,則主要是為了泄憤,其實與談判的實質關系不大。如果雙方談得好,王子善沒有必要非堅持索裴大慶一命,如果談得不好,即使是搭上裴大慶的腦袋也沒用,所以這一條可不予理睬。但為促使雙方開談,不妨先聲稱可以應允其全部條件。這是一個迫不得已的策略,只能到時候再向王子善解釋。

為了收編京畿民間武裝,宗澤來京就任後,在調研各路杆子的情況上下了不少功夫。根據對王子善的了解,宗澤一直認為,他是個大可爭取的江湖梟雄。他相信,就王子善的本意,肯定不想樹敵於禁軍。就算是出於保存實力的目的,他也不願當出頭的椽子,讓旁人坐山觀虎鬥。從草關鎮事件到青龍崗事件,宗澤越來越明白地看出,王子善只不過是被人利用的一杆槍。目前這個所謂死局的設計者,絕對不會是王子善,而是隱藏其後的某些陰謀叛亂分子。一旦真相大白,王子善自然會調轉矛頭。宗澤決定親赴臨風寨,就是要將此況此理對王子善講明說透。

但問題是欲使王子善辨明皂白幡然悔悟,必須拿出過硬的證據,而現在宗澤卻無一樁證據在手。僅憑紅口白牙,很難令其信服。何況,很可能在王子善的部伍中,便潛伏著陰謀叛亂分子,這些人必然會千方百計地挑撥離間,唆使王子善一意孤行。所以,盡管王子善可以爭取,但爭取的難度極大。此時的臨風寨,可謂殺機四伏,沒有殺身成仁的思想準備,這一遭是走不得的。對此生死兇險,宗澤當然也是做了充分估計。

如此以身履險值不值呢?宗澤也是肉體凡胎,不可能無所權衡。權衡的結果是,此險值得一冒。理由很簡單:既然看到了其中存在著求勝希望,不盡力一試就太可惜。人到古稀來日無多,回首平生壯志未酬,宗澤非常渴望,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還能再成就一點大事。他從來就不曾認為,自己已是朽木殘陽不堪大用。在與方承道的談話中,他所流露的某些意氣消沉之語,其實是另有用意。那個用意何在,目前只有他自己心裏清楚。另外他還設想,正因此行兇險非常,人皆以為他不會出馬,他卻偏偏毅然赴會,或許反倒可生奇效。

次日午後,宗澤再次召集各部要員開會,宣布了他的決定。

諸將眾官一聽其意,均連呼使不得。閭勍也大搖其頭,說宗澤留守親赴臨風寨本來就險,若不帶上裴大慶的人頭,更是險上加險,請求宗澤千萬深思慎動。

宗澤決然地道,大家的擔心可以理解,然昨夜老夫思之再三,臨風寨這一遭老夫是勢在必行。我若不去,就是逼著王子善動武。但是裴大慶我卻絕不能斬。裴大慶抗金有功,功績卓著,日前所犯過失,科以軍棍足矣。老夫焉能利用部屬之首,來保自家這條老命。此事無可更改,諸位勿再多言。

眾人見宗澤虎著臉將話說死,一時間只得啞然噤聲。閭勍情知這個決心宗澤不是輕易下的,現在既已下定,確是難以勸轉了,便提出若是宗澤非去不可,護衛措施必須嚴密,可從部隊中選擇武功高強者,與宗澤的親兵隊共同組成一支強悍的談判衛隊。眾人皆曰閭太尉所言極是。然而,此議亦未被宗澤采納。

宗澤一身安危,關乎汴京存亡,這個重大幹系,宗澤當然不會忽略。那麽此去臨風寨,當帶多少護衛為妥?慮及這個問題時,宗澤聯想到了李綱曾向他提起過的臥狼嶺之行。

那是在去年夏天,李綱奉命帶兵去解太原之圍。途經河陽時,因糧草被盤踞在臥狼嶺上的義軍歐小鳳部打劫,差點兒引起官軍與綠林的武裝沖突。當時李綱是只帶甘雲一人單刀赴會,即從容平息事端,成功地團結了抗金力量。

現在擺在宗澤面前的情況,與李綱在河陽遇到的情況,既很相似,又有不同。

相似之處是,兩者都是因官軍的糧草被劫而起爭端,都是官軍非萬不得已不宜與對方開戰,都是對方提出必須由官軍主帥親赴其營談判。不同之處是,王子善的軍事力量遠較歐小鳳為大,這次爭端的背景遠較那次復雜,王子善對官軍的誤會,亦遠較歐小鳳為深。還有一點,即那次歐小鳳是限定了李綱所帶護衛的人數的,此次王子善則沒作限定。沒作限定,並非是友好表示,反倒恰恰說明了其自恃實力雄厚,未把官軍放在眼裏。也就是說,相形之下,此番宗澤去臨風寨,較之去年李綱上臥狼嶺,險情可謂倍之又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