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七月十日,宦官馮振在一隊禦營司兵馬的護衛下來到汴京,給宗澤帶來了兩條聖諭。一條,是要求宗澤馬上釋放關在開封府牢獄裏的金人牛亨吉,並以使臣待遇禮送其回國;另一條,是因獲悉信王趙榛已從金軍手中逃脫,要求宗澤從速尋訪,找到後立即將其送往應天府。

宗澤跪接聖諭後口稱“遵旨”,但實際上一條也不打算執行。

不問青紅皂白地釋放牛亨吉,顯然是欲向金人搖尾示好,以卑躬屈膝之態,乞求金國手下留情。而宗澤斷然扣押牛亨吉,卻恰恰是意在昭示宋朝的抗戰決心,堵死朝廷的議和之路。要求盡快找到信王趙榛並將其送往應天府,無非是趙構唯恐趙榛留在中原與其分庭抗禮,動搖他的皇位。而宗澤則正是意圖利用趙構的這一顧慮,迫使趙構回鑾,奠定復國大業。二者針鋒相對,彼此都不便明說,便皆在暗地裏較勁。

然而他們畢竟是君臣關系,宗澤在這場角力中注定是處於劣勢。而宗澤又不願輕易放棄自己的政治主張,這便使得他備感重壓。以下抗上,硬頂是頂不過的。宗澤悶悶地琢磨了半天,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說服馮振,讓馮振回去向趙構解釋不可釋放金人奸細的理由。至於趙榛的下落,則須請馮振奏明,目前的有些說法只是傳言,信王是否已經逃回,並未得到確證。宦官對皇上的影響力是人所共知的,宗澤考慮,這一套太極拳總須爭取馮振配合著比畫一番,方可使得他盡量贏得時間,以形成有利於抗金大局的既定事實。

不料,還沒容得他抽出時間去與馮振斡旋,由於馮振所要承辦的另一件皇差,他與這個欽差的關系,便鬧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

馮振要辦的那件皇差,是為皇苑征選所謂“拆洗女童”。這話說白了,就是為趙構搜羅年輕貌美的泄欲對象。

趙構生性風流,好色宛如其父,身為親王時,便是個有名的花花太歲。如今當了皇帝,當然得大顯身手。然而他的諸位妻妾,俱已被擄往金國。應天府的朝廷初創,後宮只是個空殼。因之這帷幄中事,便與朝政一樣,屬於百廢待興。選立後妃草率不得,但搜羅些妙齡佳麗來用以發泄,卻是當務之急。只是眼下朝庭面臨千難萬險,許多大事還沒著落,他就忙活著臥柳眠花,讓群臣看了也有點太不像話。考慮到這一點,趙構便將遴選宮女這事換了個說法,叫作征選“拆洗女童”。

那馮振原本是個默默無聞的宦官,進宮多年才混了個級別低微的內侍高品。眼看著出人頭地遙遙無期,誰知突然機緣天降。靖康元年十一月,他與藍圭、康履等幾個宦官一起,被列入了陪同趙構出使金營的隨員名單。起先他還認為那是個倒黴差事,後來方知此事正是他時來運轉的起點。

頭腦活絡的康王趙構,並沒呆板地謹遵趙桓旨意,帶著這幫隨員奔赴金營去自投羅網,而是自作主張地東避西躲,結果是不但躲過了淪為金虜的厄運,還因禍得福地變成了大宋王朝的當然繼承人。而馮振那幫於患難之時為趙構鞍前馬後效過力的大小奴才,就成了新朝皇帝的第一批寵臣。

新朝建立後,馮振晉升為入內內侍省押班。他非常珍惜這番機遇,就欲進一步攀緊趙構這棵大樹,以爭取更大的榮華。將挑選“拆洗女童”這事交給馮振,體現了趙構對他的信任,也正是給了他一個逢迎皇上的機會。而且,這事還是個很有油水的肥差。所以他對辦理這事的勁頭很大,決心要不辱使命圓滿完成。

如果馮振做事穩健一點,事先與宗澤協商一下,本來是有可能比較順當地辦妥此事的。但是由於他自恃著欽差身份,並未將此事知會宗澤,再者也忽略了汴京的民心民情,低估了民眾對朝廷的抵觸心理,以為自己懷揣著尚方寶劍,就可以頤指氣使,這便惹出了大亂子。

亂子就出在馮振的蠻橫做法上。歷代宮廷征選民女,雖然內裏都有強迫性質,但表面上還要講究個自願形式,哪個帝王也犯不上落個強搶民女的罵名。然而眼下不是承平時節,如果仍按常規,讓百姓自動申報,不僅時間不允許,人選的數量質量亦皆未必理想。所以馮振壓根就沒打算按部就班地去做。

馮振采取的方式是:一面傳命各廂區官員通知百姓,將各家二十歲以下面容姣好的女孩子一律送往驛館集中候選;一面親自帶人深入坊間去進行督導。在非常時期須用非常手段,馮振認為作為堂堂欽差,應有這種魄力。

送女孩兒入宮侍君,這事本是利弊參半,若讓百姓自作主張,自願奉獻者不會沒有。但是如果強征,效果卻會適得其反。況且如今兵荒馬亂,趙構逃亡在外,誰知道他的那個朝廷將來造化如何。因此在當前情況下,欲使百姓積極應征,只可誘之以利,不能脅之以威。馮振不識時務,妄圖以勢欺人,這就犯了大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