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翌日傍晚,宗澤在後衙花廳裏接見了一位意外來客。此人年齡三十八九歲,中等身材,白面短須,烏巾野服,儒士風範,是宗澤多年未見的一個故交方漢奇的兒子,名喚方承道。

宗澤與方漢奇的交往時間並不算長,但是交情不一般。

他們的初識是在元祐六年。方漢奇字天澤,後改字天正,乃萊州掖縣人,時年三十五歲,小宗澤一歲。那一年正月,方漢奇進京參加禮部會試,與同科趕考的宗澤寓居在同一家客棧。兩人年紀相仿,秉性接近,又都是屢試不第的老童生,於是一見如故,很快便成為意氣相投的好友。在應試之前切磋學問的過程中,兩人又加深了惺惺相惜之感,彼此皆謂對方實乃飽學多識抱負遠大之士。尤其是在針砭時弊方面,宗澤自認方漢奇是見解深刻更勝一籌。

卻不知那種鋒芒畢露的犀利言論,其實最不討考官歡喜。貢院試畢,榜名張出,幾經挫敗的宗澤,這次總算是以較低的名次闖進了殿試。而方漢奇卻因策論寫得過於猖狂,又不幸名落孫山。

再度落榜對人到中年的方漢奇打擊非常之大。偏偏禍不單行,恰在此時,他又慘遭竊賊光顧,丟失了全部盤纏。憂困交加之下,方漢奇猝然病倒,連日高燒不退。幸有宗澤東奔西跑地為他尋醫求藥,替他承擔了所有的醫療和住宿花銷,還借給了他一筆足夠的路費,才使他得以平安回到家鄉。

宗澤將此舉視為對落難朋友的應盡之責,方漢奇則對宗澤的仗義予援至為感動。他知宗澤喜研兵法,回鄉後留心搜訪得一部《神機制敵太白陰經》雕版全本,在打聽到宗澤的任職去向後,便設法托人送到了宗澤手上。

這部《神機制敵太白陰經》乃中唐奇人李筌隱居嵩山嘔心瀝血十數年之兵法大成,內容涉及星象遁甲練兵治軍陣法攻防等各個方面,其中許多論述極具使用價值。宗澤曾讀過此書抄本,但其稿因多次轉手傳抄,訛誤連篇,每每在緊要處,弄得人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得到方漢奇所贈的這部文字精確的全本,宗澤如獲至寶,連呼“知我者漢奇也”。在後來的戎馬生涯中,此書令宗澤受益頗多,因成其終生不釋之卷。

十多年後,宗澤與方漢奇重逢於掖縣。自從上次會試敗北,方漢奇便徹底放棄了登科之念。這時的方漢奇,只是當地的一個鄉塾先生,而宗澤的身份,則是由晉州趙城調任掖縣主政的父母官。但這種地位差異並未妨礙兩人的友情。在此期間,方漢奇向宗澤提出了不少革除積弊的施政建議,其中一些主張經宗澤試行收效甚佳。因而宗澤每有疑難,亦多願磋商於方漢奇,實際上就是將方漢奇當作了一名顧問性質的編外幕僚。

方漢奇由此而成為鄉間名流,卻也因此而招來了災禍。災禍的根源就在於方漢奇這個人太過於憤世嫉俗,在處世之道上太不知審勢變通。這是自命清高的文人的通病,在方漢奇身上體現得更為突出。他原本便有為民請命的習好,宗澤主政掖縣,他覺得有了後盾,就做得更加過火了。每聞有不平之事,他便挺身而出,替人呈狀訴冤爭討公理,不管對手是誰,不論出個黑白曲直不肯罷休。這就狠狠地得罪了一些當地的豪強。

豪強中有個孫員外,因仗勢強搶鄉民風水寶地的行徑被方漢奇揭露,如意算盤落空,還損失了大筆銀兩,對其恨之入骨,便咬牙切齒地要拔掉這顆眼中釘。孫員外知方漢奇與宗澤相交甚篤,在本縣收拾不動,便繞過掖縣衙門,通過關系直接將訴狀遞到了萊州知州手中。這廝給方漢奇羅織的罪名是結夥謀反,他糾集許多豪紳在狀紙上簽了字,又事先在州衙上下做了打點,是以萊州知州閱狀後也不作勘查,即派一名提轄帶著公文和捕快徑赴掖縣,責令宗澤通力配合,將反賊方漢奇緝拿歸案。

宗澤聞訊吃驚不小,情知是方漢奇因得罪人過甚遭了暗算。雖然顯見是栽贓誣陷,但對方既已將圈套做死,再怎麽解釋亦是枉然了。所以在情急之中,他只能一面以設宴款待的方式拖住辦案官吏,一面暗遣心腹去通知方漢奇一家趕緊外逃避風。好在那奉命前來的提轄是個酒鬼,一場酒宴下來被宗澤灌得酩酊大醉,待到次日酒醒去執行公務時,方家已是人去屋空。

事後孫員外斷定必是宗澤在搗鬼,又往上呈狀去控告宗澤勾通反賊,卻因未得真憑實據,折騰了半天非但沒有告倒宗澤,反而暴露了自己就是陷害方漢奇的主謀。宗澤最恨這種背後插刀的小人,遂命人搜集其橫行鄉裏欺男霸女的罪證,狠狠地把他整了個傾家蕩產。所謂的方漢奇謀反案,因此也就不了了之。

方漢奇一家逃離鄉土後去向不明,後來宗澤亦被調離掖縣。屈指算來,兩人音訊中斷,已有二十余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