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普通鄉民打扮的曾邦才帶著兩個隨從,由普濟門出城,順著蔡河打馬馳騁了將近一個時辰,拐上通向老佛崖的山路,這時,日頭已經偏西。這是宗澤到達汴京後的第二天的下午。

汴京地處黃河中下遊平原,四周沒有什麽名山大川。但沒有名山,並不等於絕對無山。從汴京出城南行數十裏,就有一片凹凸起伏的山地,其主峰雖說不高,卻甚奇峻。相傳曾有一老僧坐化於山中的一座古刹,此山遂得名老佛崖。當然如今的汴京舊地,早已非昔日模樣。

當年的老佛崖一帶,地形比較復雜,可算是汴京周邊的第一險惡處,歷朝以來曾有不少綠林在此安營。汴京淪陷後,從城裏潰逃出來的姚三保看中了這個地方,遂率部掃蕩了棲身山中的數股流寇,在此落下腳來。姚三保喜虎,他占據了這座山頭後,給自己起了個綽號,喚作“崖頭虎”,對麾下之部伍就冠名為“虎翼軍”。曾邦才是虎翼軍的軍師,在該部中坐第二把交椅。同時他還另有個身份,是一個地下組織天正會的骨幹成員。但是這個秘密身份,姚三保並不知曉。

曾邦才現年三十八歲,生得面黑體瘦鷹鼻鷂眼,據相者雲乃梟雄之相。說起此人,還當真是有些來歷。其族其實本不姓曾,而是姓李。上溯六代,他的先祖李重進,乃是後周朝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顯德七年一月,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奪取了後周政權。當時正駐守揚州的李重進不肯臣服於趙匡胤,意圖聯合駐守潞州的昭義軍節度使李筠起兵反宋,卻被趙匡胤先後擊敗。同年十一月,宋軍攻陷揚州,李重進走投無路,自焚身亡。其族室之一脈為免受叛臣血統之累,乃悄悄地改為母系姓氏。於是這一脈李姓子孫,由此便世代相傳地姓了曾。

姓氏是改了,這段家史卻沒被李家後人遺忘。在曾氏的密傳家譜中,是永遠記載著這個改姓緣由的。曾邦才生性桀驁不馴,他自從接觸到密傳家譜時,便被那段不堪回首的痛史所激怒。後因科考不順,家境困窘,胸中的不平之氣日增,時有仗劍復仇之念。但面對著已然成為龐然大物的宋朝,他知道這事也只能是自己暗地裏發發狠而已,真正要去做,那比登天還難,因此只將此念深藏心底,從不對外流露半分。直到結識了天正會的首領草廬翁,他這個隱藏多年的心思,才開始了從空想到行動的轉化。

那是宣和四年春,也就是五年前的事。

那時,曾邦才混飯的差事,是祥符縣的牢獄節級。節級的薪俸不多,不免時而囊中羞澀。他居住的街上有個雜貨店,店主因他是衙門裏的公人,對他比較慷慨,不僅允許他賒賬,在他有一時之需時還常常出手相幫。曾邦才知恩圖報,亦有意對那店主進行關照,遇有地痞潑皮在店裏滋事,他皆主動出面去調解。因而雙方關系處得不錯。

而兩人的關系得到進一步的發展,則是由於他們與縣丞之子的一場沖突。

那縣丞之子是個惡少,倚仗其父頂著個九品烏紗,終日在鄉裏橫行霸道無事生非。那一日,他又以為其父過生日為名,沿街向各店鋪收取所謂慶賀禮。雜貨店店主憤恨其行,不肯掏錢,惹惱了這廝。這個惡少一聲令下,其家丁便要沖上前去掀櫃砸店。

就在小店眼看就要被搗個稀爛之時,曾邦才帶著兩個獄卒弟兄聞訊趕來,將身子一橫擋在了那幾個家丁面前。“你若是敢把我曾某當場砸死,這個店今天隨你砸。”曾邦才陰沉地逼視著縣丞之子,冷冷地丟出一句話。狗屁縣丞過什麽鳥生辰,他也是剛剛被迫隨了份子,正被這口惡氣憋得難受,借著這個茬口,是決心與這個惡少叫叫板了。

隨著曾邦才的這句話,那些在旁邊圍觀的左鄰右舍,也都無聲地向其身邊聚攏。雖然沒人再接著說什麽,但那些憤怒的目光,卻凝成了一股比語言更為強勁的力量。那惡少原是個欺軟怕硬的東西,見了這個陣勢,心知眾怒難犯,只得悻悻地哼了一聲“不識擡舉的刁民”,帶著家丁揚長而去。

事後雜貨店店主攜禮答謝了曾邦才和那兩個獄卒弟兄。過了幾天,又在家中備酒,單獨宴請了曾邦才。那天晚上兩人邊喝邊聊,喝得都有點高。曾邦才一時性起,借著酒勁將平日裏騎在他脖子上拉屎的縣衙官吏們一一罵了個遍。罵著罵著,便順口溜出來這麽幾句:“他娘的狗眼看人低,那幫鳥人,一個個什麽東西。往上查三代,他們家墳頭下邊埋過七品以上的官嗎?在我面前裝大爺,他也配!我曾某什麽血脈?不瞞你說,曾某的祖上,是前朝堂堂的侍衛馬步軍都指揮使兼淮南節度使李重進。”

“此話當真?”雜貨店店主睜圓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