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史冊固然浩瀚,終是冰山一角。迷蒙的歷史塵埃,不知湮沒了多少意味深長的秘密,混濁的歷史長河,不知辜負了多少壯志淩雲的雄傑。千古江山,風流總被風吹雨打去。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無恨月常圓。

李綱在開國宰相的職位上果然未能待長。

由於他堅持主張聖駕留駐中原督師抗金,搞得趙構十分惱火。黃潛善、汪伯彥乘機發難,攛掇趙構撤銷了李綱力主設立的位於抗金前沿的重要軍政機構河北西路招撫司以及河東路經制司。李綱痛陳利害,趙構置之不理。李綱忍無可忍,憤然提出辭職。趙構裝腔作勢地略作“挽留”,即行“恩準”,除李綱為觀文殿大學士,提舉杭州洞宵宮。李綱再次被一擼到底,從任相至罷相,此番他入朝執政的時間,僅有短短的七十五日。

李綱既去,許翰隨之亦落職宮觀。朝中無人再敢公然阻撓趙構巡幸東南,宋朝固守中原收復失地的戰略大計遂成泡影。

次年七月,威震敵膽的老將宗澤病逝,金朝更加肆無忌憚,傾巢出動進取江南。趙構被追打得屁滾尿流無處安身,甚至一度亡命海上。

幸有韓世忠、嶽飛兩位後起之秀於危難之中嶄露頭角,先後在黃天蕩和建康府擺開戰場,重創金軍,方使趙構擺脫逃亡窘境,獲得喘息時間,在江南逐漸站穩了腳跟。此後,南宋王朝守著半壁河山,又延續香火一百五十二年。然而中原的大片國土終未得歸宋朝版圖。趙佶、趙桓父子亦終於歸國無望,在極其淒慘的境遇中,雙雙做了異鄉之鬼。

比起其父其兄,趙構堪謂有福。皇室宗脈在靖康之難中悉數蒙塵,獨其銜命在外,撿了一個大便宜。趙構的前半生曾多次履險,卻一次次地皆絕地逢生化險為夷。建炎南渡後,雖然外患未絕,卻尚可劃江而治。易守難攻的長江天險,以及江南雄厚的國力資源,奠定了南宋與金朝形成長期對峙格局的軍事、政治、經濟基礎,乃使這位高宗皇帝得以偏安於風景如畫的西子湖畔,在位三十五年,壽達八十一歲,頭戴中興之主光環,享盡人間榮華尊貴。

因而晚年回首生平,趙構頗以當年南渡決策之英明而自鳴得意。如果依著李綱那個榆木疙瘩,硬要不自量力地與金軍鏖戰中原,誰知道會打出個什麽結果,弄不好可能連老本都得賠光。凡事總得有個取舍,有舍才能有得。不懂這個道理,焉能治理天下。

至於他所謂的念念不忘徽欽父子在虜營中的痛苦煎熬,中原父老在鐵蹄下的悲泣呼號雲雲,無非是逢場作戲罷了。作為一個稱職的皇帝,這點演技不可或缺。

上蒼給予趙構的唯一懲罰,是讓他絕了子嗣。

建炎三年二月某日,趙構正在揚州的行宮裏與一個宮女熱烈交歡,忽有宦官倉皇入報,金軍已殺到附近的天長軍。這麽一驚之下,龍根驟縮如蛹,從此趙構在寢宮中便雄風盡失一蹶不振。宮廷上下搜盡天下奇方,依然是回春乏術。由是趙構再無得子之望,而前太子趙旉已在苗劉之變後不久驚風夭亡。所以後來承接大寶的宋孝宗趙伯琮(後改名為趙眘),乃為由趙構收養的宋太祖之後裔。這個無可奈何的選擇,是趙構一生中的最大憾事。

李綱罷貶杭州後,再遭彈劾,又被遠謫海南。其後雖得復出,卻未再見大用。驅虜復國雄心,終成難圓之夢。漫憶畢生輝煌處,只在汴京一戰中。曾幾度,落日樓頭,斷鴻聲裏,問蒼天無語,把欄杆拍遍。紹興十年正月十五日,他在備受冷落的寂寥中郁郁而終,時年五十八歲。

有意思的是,在李綱逝世之後,龍恩忽然浩蕩起來。趙構像煞有介事地先贈其為太保,復贈其為太傅,並賜謚號忠定。仿佛他從來就沒嫌棄過這位賢臣良將,從來就未否定過他是一根社稷棟梁似的。較之古時的比幹、屈原,以及後世的嶽飛、於謙、袁崇煥等諍臣的悲慘下場,李綱能得到這樣一個歸宿,已算是十分的幸運了。

“死去元知萬事空,但悲不見九州同。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這是南宋愛國詩人陸遊以八十五歲高齡辭世之前的孤憤絕筆。李綱一生吟詩千首,其中不乏抒懷篇章,但因詩才不逮,鮮有傳神力作。陸放翁的這首《示兒》,倒是為李綱臨終前的心境做出了淋漓盡致的寫照。長眠七十年後,居然還有人與他靈犀相通、感同身受,若李綱九泉有知,不知是當滿含欣得知音之慰,還是會越增不得還我河山之悲。或許,李綱與陸放翁心中之“但悲”者,未必僅限於“不見九州同”,但更深一層的悲哀和憤懣,是不宜見之於忠臣筆端的。

雖然南宋朝廷出於復雜的軍事和政治原因,鮮廉寡恥地放棄了中原國土,但中原軍民自發的抗金鬥爭,卻一直沒有止息。有關的故事甚多,可惜鮮為人知。據說,如歐小鳳等一些規模較大的義軍,在其艱苦卓絕的保家衛國鬥爭中,曾得到過一位神秘道姑的大力資助。又據說,在抗金先驅李綱的遺體遷葬於福州懷安縣桐口大家山之原的次年清明節,曾有一位容貌清麗飄然若仙的道姑專程前往祭掃。然而這兩者是否同一個人,那道姑姓甚名誰,她與抗金義軍是什麽關系,與李綱是什麽關系,其之來龍去脈又是如何,時人莫知其詳,後世殊無可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