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先後被扣押於青城和劉家寺金營,趙佶、趙桓這對皇帝父子的囚徒生活,便算是拉開了序幕。由威加四海的萬乘之尊,一步跌落為國破家亡的階下囚,境遇反差之大,世間無出其右。趙氏父子由此而備嘗的痛苦是不可名狀的。

從錦衣玉食到酸齏破氈,肉體之苦那是不消說了。然則精神之痛卻更甚於肉體。趙佶因恐懼受此雙重折磨,在被脅迫出城之際,曾欲服藥自盡以求解脫,不期被押解官範瓊察覺,劈手奪去藥瓶。後經皇後皇子王妃帝姬等眾泣淚苦勸,方才丟開了棄世的念頭。趙桓倒是沒想自盡,但精神創痛對他的折磨之劇,較之其父卻是有過之無不及。

後來痛定思痛,趙桓自己歸納,當時造成他巨大精神痛苦的,主要有“冤、辱、悔、恨”四個字。

先說“冤”。

父皇趙佶元符三年登基,在位二十五年,後來又當了太上皇。其間養尊處優驕奢淫逸,享盡天下榮華,閱遍人間春色。如今雖說與其同陷囹圄,好歹有過半生的逍遙。而他趙桓,自從承接大寶,便沒過過一天消停日子,緊急時刻的提心吊膽擔驚受怕就更甭提了。他春無賞花之閑,冬無踏雪之興,終日宵衣旰食,勤勉操勞國政,忙碌得甚至連後宮的嬪妃,十成之九都未得暇去禦幸。誠可謂為國為民精血耗盡,一心只圖大宋中興。可是到頭來,他這個清心寡欲的勤政皇帝,倒成了個罪孽深重的亡國之君!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若是求根尋源,亡國之釁絕不在他一身。國朝積弱日久,而他才即位一年出頭,連父皇趙佶都對付不下去的爛攤子,能指望他一朝一夕便收拾整齊嗎?然而,無論前朝有多少不是,延綿百年的大宋基業,總歸是斷送在了他的手裏。帶著這個千古罪名,今後他將生無顏以對中原父老,死愧去見列祖列宗。這豈不是倒黴透頂,冤枉到家了嗎?

再說“辱”。這個“辱”字,對趙桓的刺激最大。

凡事就怕對比,同樣是淪為囚徒,一個高官與一個乞丐的感受會有天淵之別,何況他曾為天之驕子。自從被迫書下降表,他就知道,這個“辱”字今後便將與他如影隨形了。其後,他就無數次地品嘗到了從天堂跌入地獄的難言況味。

被扣押在金營後,莫說是作為皇帝的尊嚴蕩然無存,就是作為一個人的最起碼的尊嚴,也立時被剝奪得一幹二凈。金人將他東指西使地呼來叱去,就如同使喚一頭四條腿的畜生。肆意地淩辱、欺辱、羞辱,無時不有無刻不在。他沒有人身自由,也談不上個人意願,金人讓他做什麽,他就得做什麽。金人在劉家寺舉行元宵燈會,在青城齋宮前玩打馬球,為了助興,都把他押去現場,當著宋朝臣虜的面對他百般嘲弄。在趙桓往昔二十八年的生涯中何曾受過這等屈辱,這時候他卻不能不門牙掉了肚裏咽,胳膊折了袖中藏,面皮上還得假扮笑容強作歡顏。此中的精神折磨,對於一向習慣於萬民尊仰的皇帝來說,的確是相當的殘酷。

最令趙桓刻骨銘心的,是這麽兩件事。

一件是“脫龍袍”。靖康二年二月六日,根據金太宗從上京會寧府傳來的旨意,眾金將齊聚青城,宣布廢滅宋朝。金兵將趙桓及何栗、陳過庭等宋臣押入端誠殿,強迫他們面北跪接大金皇帝的聖詔。待金朝兵部尚書高慶裔宣讀過詔書後,宗翰命人當場扒掉趙桓的冠服。趙桓在眾目睽睽下受此奇辱,氣血攻心手腳麻木,差點沒有昏厥過去。宋朝的吏部侍郎李若水,就是因為在那時不顧一切地撲上去,堅決阻止金兵強行給趙桓脫衣,而被立時“窪勃辣駭”的。

再一件是朱後當眾遭辱,那是在金軍舉行的一次酒會上。

扶植起了張邦昌的偽楚政權,金人為慶賀他們的大功告成,於某夜在劉家寺皇子寨舉行狂歡酒會,趙佶、趙桓及其後妃照例被押去作陪。當時天氣已開始轉暖,酒會就在寨前的空地上燃著火把開局。許多陷身金營的宋庭宮女,被迫脫得半裸,在席前曼舞承歡。

金軍在戰場上軍紀森嚴,而在這種場合中,卻不大講究法度,可以任憑眾將胡鬧,讓他們隨心所欲地玩個痛快。酒色二字總是緊相聯屬,有的將領幾大碗濁酒下肚,淫性發作,隨便拉過一個宮女便去就近的營帳裏快活。金將們見了不僅不怪,反而笑逐顏開樂在其中。趙佶、趙桓目睹此狀不勝悲憤,卻皆裝聾作啞忍氣吞聲,唯求自家無事便好。

誰知越怕啥越來啥。宗翰的長子真珠大王完顏設也馬酒至半酣,搖搖晃晃地來到了宋俘女眷座前,指著鼻子要康王之妻邢秉懿與他同飲。邢秉懿及其身邊的田春羅、姜醉媚兩個郡君都嚇得面色蒼白,不知所措。朱後知邢氏有孕在身,不能飲酒過量,忙賠著笑臉起身,端起酒碗替邢氏飲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