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建安五年:有雪(第6/8頁)

董妃開始還以為他有備用路線,很快卻發現馬匹的行進方向非常奇特,並未朝著任何一座城門前進,反而逐漸深入城中荒僻之處。看王服毫不猶豫地操弄韁繩,董妃感覺他似乎在前方有一個十分明確的目標。

“大概父親另外還有安排吧。”她忍不住想。

當馬匹又穿過一條小道後,王服終於支持不住,“撲通”一聲從馬上跌落。董妃驚呼一聲,失去了平衡,也隨之落地。幸好她是背部著地,雖被石子硌得生疼,但肚子總算被雙手護住,沒什麽大礙。

董妃側著身子,咬緊牙關從地上爬起來。她擡頭看到,王服的發髻都跌散了,數束長發披落在肩上,狀若瘋子。他想勉力半支起身體,卻不防右肩一矮,整個人又癱了下去,表情十分痛苦。

她心中一沉,剛才的一連串逃亡讓王服已經耗盡了體力,背後的箭傷更是雪上加霜,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斷斷是無法再護送了。董妃沖王服喊道:“接應到底在哪兒?”

如果這是一個事先準備好的計劃,那麽在附近一定會有安排。一條密道,一輛馬車或者幾個潛藏的高手。

可惜王服搖了搖頭,沒有回答。他徑自掙紮著爬到一棵枯樹下,整個人斜躺下來,渙散的目光飄向別處。董妃疑惑地盯著他,心中有些不解。夜色太深,她無從判斷是在許都城的什麽位置,只勉強看到在不遠處有一棟木屋,門前還斜插著一枝剪下來的梅花。

他費盡辛苦,就是要來這裏?董妃心中浮出疑問。大腹便便的她也沒什麽體力了,只得在枯樹旁尋了處井闌坐下來,讓冰涼的井石頂住腰間,才稍微好受一時。

如附骨之蛆的追兵們靠近了,他們一直被王服牽著鼻子,卻從來沒真正被甩掉。王服看著一個接一個士兵從雪中跳出來,突然擡起脖子,竭盡全力發出一聲尖利的長嘯,驚起了附近枯樹上的幾只烏鴉。

木屋也受了驚,亮起了一盞燭燈。很快屋門打開,一名女子披著斑花麻衣,端著一個燭台走了出來。董妃看到,王服的眼神陡然間變得溫柔起來,目不轉睛地望著那名女子,原本攥緊的拳頭慢慢松開了。那女子的眉眼她認得,是劉協哥哥劉辯的妃子唐姬。

“原來他無處可逃,特意跑來見這女人最後一面。”說來奇怪,董妃此時卻沒什麽怒意,反有一絲淡淡的羨慕。她懶懶地靠著井闌,渾身沒一絲力氣,四肢已凍得發僵,就連思維也遲鈍了許多。“若是他也對我這般好,不知是什麽滋味。”

忽然一滴冰涼的雪花優雅而緩慢地落在她的鼻尖,董妃仰望夜空,看到無數朵雪花自天頂悄無聲息地落下,如一隊奔喪戴孝的儀仗,轉瞬間就把枯樹下的兩個人蓋上了一層素白。

唐姬看到了遠處枯樹下的人影,她有些驚慌地張望了一下,想朝屋子裏縮去。王服又一次發出長嘯,這一次的嘯聲帶著簡單的旋律,三長一短。

唐姬手裏的燭台微微一顫,她記得這嘯聲。當年在長安逃亡之時,王服曾與她約定,嘯聲三長一短代表他已被敵人包圍,要她獨自逃生。那時候兩個人最終都順利脫險,所以這個暗號並沒用上。想不到在這許都城內,這嘯聲終究還是響了起來。

她半步在門外,半步在門內,一時間不知該如何進退。雪花飄落在燭台四周,一部分被微弱的燭火融化,但更多的繼續洶湧撲來。唐姬躊躇了一下,一邊擡起手遮擋在燭台頂上,以免燭光被雪花熄滅,一邊朝著王服走了幾步,木屐在雪地裏留下淺淺的一行足印。

王服望著自己夢縈魂牽的女子,嘴角牽起一絲笑意。既然無路可走,那麽死前看著她,也是一種解脫。

“保護唐夫人!”

後頭的追兵已經趕到,散開成一片扇形靠攏過來。王服抓緊了最後的時間,掙紮著從冰雪裏站起來,從靴中拔出一把匕首,朝她刺去。

唐姬的反應十分迅速,她一手捏住刺來的刀刃,一手按在王服手腕上發力,瞬間讓匕首調轉方向。這一招拆卸正是王服在長安教她的,她熟極而流,眼下自然而然地便用出來了。匕首剛被調轉,王服手臂一振,刺入自己胸中。唐姬“啊”了一聲,卻已經來不及阻擋。

王服拼盡最後的力氣囁嚅道:“瑛子,保重……”

“對不起。”唐姬小聲道。

這個回答出乎王服的意料,他詫異地瞪大了眼睛,試圖去分辨唐姬話中的含義。可是他嘴唇只嚅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次出聲,身體朝前倒去,正好把匕首的握柄塞入唐姬手裏。在追擊者的方向來看,似乎是王服試圖襲擊唐姬,反被後者殺死。

“您沒事吧?”負責追擊的隊官喘息著問道,有點兒上氣不接下氣。唐姬茫然地松開匕首,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