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鮮戰爭 1592(下) 第八章 這是誤會

沈惟敬和內藤如安興致勃勃帶著《關白降表》回來的時候,已經是萬歷二十二年春天了。他覺得這次出使非常完美,滿懷希望地去找宋應昌表功,可是等到他的,卻是一個晴天霹靂。

宋應昌離職了。

無論是主戰派還是主和派,這個時候都已經對宋應昌失去了耐心。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五日,石星上書,先稱贊了一番宋應昌在過去兩年裏的貢獻,然後說他既然已經回國,但倭寇的事不能沒有人管,推薦了一個叫顧養謙的人來接替。

對於宋應昌,石星自認仁至義盡。他並沒有剝奪宋的職務,而是讓他以勝戰之身回京卸職交任。更何況,此時主戰派對宋應昌不滿已久,如果他還留在這個位子上,早晚要出問題,還不如急流勇退,保全自身——把他召回北京,也算是一種愛護。

宋應昌沒辦法,只得返回大明。在臨走之前,他還反復叮囑朝鮮人和駐朝明軍,千萬不可撤軍,否則局面會不可收拾。他回到北京,交接了職務,還得到了萬歷皇帝的稱許。可他在京城屁股還沒坐熱,鋪天蓋地的攻擊就湧了過來。

廣東道禦史唐一鵬、河南道禦史黃一龍、遼東巡撫韓取善、兵科給事中吳文梓、直隸巡按李堯民等人開始對宋應昌展開了持續不斷地參劾,參劾的內容五花八門:從“經略失當”到“畏縮避戰”,從“貪冒軍功”到“任用不當”,甚至還有人說他夥同袁黃與劉黃裳等人,從戰馬買賣中牟取暴利,總之什麽屎盆子都有。

其中最重的一條罪過,是吳文梓提出來的。

萬歷二十一年十二月初二,日軍一萬人兵分三路,進攻慶州的安康。駐守慶州的南軍當時有數千人,主將吳惟忠、駱尚志、王必迪聽說日軍來襲後,立刻與朝鮮守將高彥伯出戰,與日軍正面相磕,打了一個平手。

吳文梓以此為論據,力陳日軍狼子野心,和議是假,主張和談的宋應昌是漢奸。

宋應昌有苦也說不出,石星罵他破壞和談,言官們又罵他只想著和談,這大明朝做點事怎麽就這麽難呐!

一時間,宋應昌的處境風雨飄搖,眼看就要被打成大逆不道的罪臣。不幸中的大幸是,這些言官彈劾宋應昌的時候,捎帶著彈劾了一個人,李如松。

李如松是什麽人?他爹李成梁是名副其實的東北王, 他本人是東北李氏家族的家主,遼東精騎的最高領導人,他的升遷貶謫對帝國政局影響極大。不要說李如松這次從朝鮮返回,是打了勝仗的,就是他敗退而回,朝廷也不敢拿他怎麽樣。

李如松回遼東以後,他家中有一個叫諸龍光的私塾先生,不知出於什麽目的,突然跳出來向朝廷控訴李如松暗中與倭寇勾結。朝廷毫不客氣地判了諸龍光一個誣陷罪,“枷刑日中”,幾乎暴斃而死。朝廷對李氏的態度,可見一斑。

李如松和宋應昌在朝鮮戰場上一直不和,可現在卻被一群言官栓成了一根繩上的螞蚱。朝廷既然不敢動李如松,自然也不能動宋應昌。

經過一番真真假假的調查,最終證明,大部分對宋應昌的指控都屬子虛烏有。

可惜這時候宋應昌已經是心灰意冷,不想再趟這裏的渾水,終於提了辭呈,回原籍養老去了。

至此,明軍援朝的一文一武兩名大員,全都退出了朝鮮戰場,終其一生都不曾再度踏足那片土地。

宋應昌自從接手經略一職之後,兢兢業業,驅動大明這尊遲鈍的戰爭機器,與袁黃、劉黃裳等幕僚制訂了詳盡周密的作戰計劃,調派各地軍隊,統籌後勤,協調與鞭策朝鮮官員等等。這些大多是瑣碎事情,毫不顯山露水,很少為人所留意。

可如果沒有了宋應昌強力而縝密的經營,殘破萎靡的朝鮮根本無法支撐明軍在朝鮮的軍事活動,李如松更不可能打得那麽隨心所欲。縱觀第一次援朝戰局,明軍運動頗有章法,進退有度,沒出過任何大差錯,此皆宋應昌運籌之功。

至於廣為人詬病的補給問題,這是一個客觀困難。宋應昌從國內籌措糧草沒出半點疏漏,中朝邊境糧草輜重堆積如山,奈何朝鮮就那麽三五頭騾子七八個人,換了誰來也解決不了。在這種極其局限的環境之下,宋應昌勉力支撐,讓明軍沒出現大面積饑綏,應該是有功無過。

宋應昌在朝鮮戰爭中扮演的角色,很像是一個清潔工。無論你怎麽努力掃地,都看不出成果,可一旦你撂挑子了,立刻就看出來了。

當然,宋應昌本人不能說沒有毛病。他對南軍的偏袒程度不比李如松護犢子的勁頭差,南北之爭他至少得復49%的責任;他還曾經指使手底下的人向朝鮮人索要倭寇頭顱,用來換取軍功。這也是宋應昌的汙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