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 序 在寫作晚清的五年裏

《晚清最後十八年》寫作開始於2011年,現在回想起來,為什麽要寫它,一切都好像是注定。很多的細節都記不太清了,印象中最深刻的是當時看到的一則新聞——湖北武漢投資200多億籌備辛亥革命百年慶典,當時就有一個念頭:這是紀念辛亥革命最好的方式嗎? 動筆之後,一開始是把它放在了天涯網上的,與網友們互相討論和交流。一年多以後,它被評為天涯網“2012年度十大作品”,於是進入出版程序,和讀客圖書談合作。我很佩服出版方在一個帖子還沒有寫完的時候,就和我簽了出版協議,也很感謝他們後來為這套書的出版所做的工作。 那時我已在《旅伴》雜志社工作九年,26歲時從記者、首席記者做到了執行主編,寫帖子需要占用全部的業余時間,包括每一個晚上和周末。有一天我接到了女友的短信,她說:在我的觀念裏,寫作是可控的,戀愛才是不可控的,但你對我們在一起的時間是可控,只有寫作對你來說才是不可控的,我們分手吧。 當時她在電視台工作,工作繁雜忙碌,在她特別需要關心和傾訴的時候,我總是不在她身邊。 我原本以為我的寫作生活就要這麽繼續下去,直到2013年夏天我接到一個電話。 那天舅舅從長沙打電話過來,說我老兄可能是得了一種怪病,他瞞著父母偷偷跑到湘雅醫院來住院,幾天後就要進手術室了。 老兄在深圳開了一家塑膠模具工廠,固定資產做到了幾千萬,但仍然是一個夫妻店,他負責業務,嫂子負責財務,小孩還在上學,在生病的時候,就沒有人可以去陪伴,因為工廠還需要運轉,每天還有事情都要處理,工人還需要發工資。 我從雜志社請好假,跑到長沙去陪伴老兄。八個小時的手術過後,大夫告訴我:情況很不樂觀。在他們開會診會議的時候,我在旁邊,我聽到了“六個月”這樣可怕的詞語。 安頓好老兄後,我一個人跑到醫院的樓頂上,號啕大哭了半個小時。我覺得人生很荒誕,幾天前我還只想著如何做好雜志選題,現在只能一個人躲在樓頂哭泣。然而我也作了一個決定,當我回北京辦好辭職手續再回到湘雅醫院病房時,我發現老兄一直直勾勾地盯著我手中巨大的行李箱。我告訴他:我們是從小一塊長大的,我不甘心,我一定要想辦法把你的病治好。 我每天睡在病房裏,照看輸液,買飯喂飯,端屎端尿,洗衣服,去旁邊的民居給老兄做好吃的,陪他聊天解悶,攙扶他走路,去樓下曬太陽,抽空的時候就聯系國內外一切可能的醫藥信息。有一天,同病房裏另一個陪床的壯漢突然塞給我一袋熟食,說這是他特意回家親手做的。他說:“小夥子我覺得現在像你這樣的年輕人不多了,你對你父親真是太有耐心了。” 我告訴他,這不是我父親,他是我老兄。這個人聽後怔住了,他拍著我的肩說:“相信我,兄弟,你們是會創造奇跡的!” 那一刻我跑到樓道裏哭了。 我知道老兄其實是最不容易的。自小我和老兄“畫風各異”,我沉浸在書本世界裏,老兄卻更愛玩鬧,用學費買衣服,和人談戀愛,打架,下館子,花錢大手大腳,後來讀到高中死活不讀書了,一會兒要去學武術,一會兒又跑去做音箱生意,大半年的時間把家裏的積蓄虧得精光,不得不南下廣東,從工廠的一名保安做起,這才開設工廠。我是職場人士,有了事還可以辭職一走了之,他卻不能“辭職”,哪怕是進了醫院,兩部手機還是響個不停,還要處理很多的事情。我只能用心去照顧他。 病房裏經常有需要你在一分鐘之內作決斷的時候。大夫會告訴你,接下來如果用這一種藥,醫保可以報銷,但還有一種從外面購買的進口藥品,不在醫保報銷範圍內,5萬元一小瓶,一次輸液用兩小瓶,10萬元。我問療效如何,大夫說理論上會更好,但這種病原本就是沒有保證的,所以療效也不能保證。那時候我經常盼望著時間可以慢一點,這樣用下一個10萬的時候,也可以慢一點。 有一天,老兄突然對我說,一會兒他有個生意上的朋友要過來看他,他不會有事,叫我別擔心。這個人進了病房後,和老兄聊了一會兒,老兄突然表現得十分痛苦,不斷地喘著氣。那個人見狀,十分難為情,欲言又止了好一陣,終於留下一句“你好好養病”就走了。我想起老兄的話,突然明白了:這個人不是來看望老兄的,是來要錢的。老兄的工廠因為一時周轉不過來,拖欠了他的貨款,他見到老兄病重,這才沒好意思開口。 我跟老兄商量,把工廠裏的原料先低價賣出去一批,付掉他的貨款,等資金周轉過來後,再把原料高價買回來。這人也是中小企業主,他的資金周轉也很困難,如果不是實在沒有辦法,不會跑到病房裏來催款的。 治療日復一日地重復著,大夫過來告訴我們,再過幾個療程,頭發可能要全部掉光了。晚上,老兄對我說:“你扶我下樓去吧。”原來,他要去找家理發店,剃個光頭,然後跟我去買了頂帽子戴在頭上——是的,即使病重,人生也要主動。 病房裏經常會有告別的時候,可能上午剛認識的病人,下午就見不到他了。陪床的人告訴我,病人在病重的時候,會很沒有主張,也會很敏感,陪床人任何一個細微之處的言行都會給他帶來不一樣的感受。老兄在治療期間,只能吃特別清淡的飯菜,不能放任何配料,也幾乎沒有鹽。我每天和老兄吃同樣的飯菜,跟他一起吃飯,他吃什麽,我就吃什麽。是的,我就是要用這種看似可笑的方式來告訴老兄我會一直陪伴他,給他信心。 幾個月過去了,冬天來了,有天傍晚,陪他在樓下散完步後,我對老兄說:“你先上去吧,我等一下再回去,我再去吃點兒東西。” 剛剛路過一家麻辣燙攤點,香飄四溢,實在是太誘人,我再也控制不住了,跑回攤前一頓猛吃,直到再也吃不下為止。我把老板的一瓶辣椒醬吃得精光。 我以為老兄早回病房了,但當我走回去的時候,我突然發現樓下的花壇上坐著一個人。天空中飄著小雪,他的背影很孤獨,那是老兄,他沒有上樓,他坐在那裏等我回來。 回到病房後,我覺得心裏很難受,躲進衛生間裏無聲流淚。我責怪自己明明知道最想改善口味的是老兄,他肯定比我更想去吃,可是我為什麽沒能忍住? 幾個月以來,似乎已經流盡了自長大成人以來所有的淚水,很多的時候,我一度認為我們兄弟倆人生會過不去。但那一刻,我覺得人生再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了,但我要把這種力量告訴我的讀者。 在從北京拖過來的那件碩大的行李箱中,除了衣服,還有一台筆記本電腦。每天到深夜,當病房熄燈、老兄睡去之後,我把病房裏的椅子搬到走廊上,借著光亮打字。值班護士過來管過幾次,後來也不管了。醫院裏沒有網絡,遇到對史料有疑問的地方,我只能先記錄下來,等到一個集中的時間去附近的網吧上網。我必須拿手機定好鬧鐘,因為我怕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病房裏還在輸液的老兄。 我用這種方式完成了《晚清最後十八年》第二部。 六個月過去了,十個月過去了,在所有親人和朋友的努力之下,老兄的病情奇跡般地好轉了,他可以出院了。後來老兄跟我說,我原本以為我們只是兄弟,現在看來你還是上天派來救我的。 我們抱頭痛哭。 是的,書本裏的世界很廣闊,但如果我們不能從小事做起,不能善待身邊人,學習歷史又有什麽用?如果我們不去經歷真正的磨難,又怎會有真正正確的價值觀?當我們積極面對困難的時候,心裏面一定會有個聲音告訴你困難是暫時的,你是在做正確的事。 無論世界多麽荒涼,心中的光明總要靠自己點亮。 老兄回到了深圳,我回到了北京,寫作還在繼續。我發現我有了一個不好的習慣:只要發現銀行卡上的錢還夠付半年的房貸,就總想著辭去工作,專心完成剩下的作品,因為我其實一直是一個一心不能二用的人。父母反而擔心我了,他們從深圳跑過來,監督我好好上班,也監督我找女朋友。 辭職之後,我每天拿著包,從家裏出去,有時候是在家附近的咖啡館,有時候是在公園裏,繼續寫作。離家不遠的地方有一條不經常過火車的鐵路,那裏永遠停著一輛貨車。大部分的時候,我坐在鐵軌旁打字。對面是一棵樹,有一天,我突然發現,有葉子開始從樹枝上掉下來了,原來時間已經快過去三個月了。 我在這裏完成了日俄戰爭對馬海戰的寫作。 父母告訴我,他們要回去了。我很愧疚,讓他們監督的事情都落空了,父母其實早就發現了我的秘密。後來他們跟我說:“孩子,你每天拿著包出去,但有一天你是穿著拖鞋出去的,我們又怎麽能再給你壓力呢。” 五年了,寫作已經成了一種生理需要。將你的人生,像毛巾浸在水裏一樣浸在孤獨裏,擰幹了,便是人生的遼闊。我想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去遇見和把握一份屬於自己的緣分。我希望將來這套書再版的時候,也能夠寫下獻給某人,我相信我能夠組建幸福的家庭,我們在聽從內心聲音的路上走了多久,幸福的到來就會走多久吧。 五年了,還去過很多的地方,每當史料不能給我答案的時候,我總要到歷史人物曾經涉足的現場去轉一轉,寬廣美麗的土地,是我們可愛的家鄉。為什麽我們對這片土地愛得深沉?是因為我們的眼裏總是飽含淚水。 有一個地方是留到最後才去的:浙江海寧。 1916年,繞地球已經數周的孫文回到了國內,他應朋友之邀,來到海寧觀看錢塘江大潮。 錢塘江洶湧的大潮,當它湧來時,如萬馬奔騰,巨浪滔天,驚濤拍岸,地動山搖,卷走了它面前的一切! 這樣的場景,令看慣大風大浪的孫文也無比動容。 觀潮過後,他的心情仍然久久不能平靜,他覺得他應該寫點什麽。 孫文似乎看到一種人世間最本質的東西,而這也是我們最終要講述的歷史規律。 ——世界潮流,浩浩蕩蕩,順之則昌,逆之則亡! 黃治軍 於2017年4月23日世界讀書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