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的學校

專制獨裁的君主,用以維持和鞏固統治權的法寶,是軍隊、法庭、監獄、特務和官僚機構,用武力鎮壓,用公文辦事。

明太祖朱元璋原來是紅軍大帥郭子興的親兵,一步步升官,做到韓宋的丞相國公,龍鳳十年(1364,元順帝至正二十四年)做吳王,四年後爬上寶座做明朝的開國皇帝。本來是靠武力起的家,化家為國後,有的是隊伍,紅軍嫡系的,敵軍收買過來的,投降的雜牌軍,官民犯罪充軍的,不夠,再按戶口抽壯丁,總數約莫有兩百萬,編制作衛(師)所(團),分駐全國各地,執行武裝彈壓警戒的任務。

明太祖明白,武力可用以奪取政權,卻不能用以治國,而且,軍官大多數不識字,也辦不了公文。即使有識字的,也不能做高級執政官,武人當政,歷史上的例子說明不是好辦法。結論是要治國必須建立一個得心應手,禦用的官僚機構,而官僚必得用文人。於是,問題來了。從朝廷到地方,從省府部院寺監到州縣,各級官僚得十幾萬人,白手成家的明太祖,從哪兒去找這麽些忠心的而又能幹的文人?

當然,第一個想到的是元朝的舊官僚。除了在長期戰爭中被消滅了的一部分之外,剩下的會辦事有才力的一批,早已來投效了;不肯來的,用威嚇手段,說是“智謀之士”,“堅守不起,恐有後悔”,也不敢不來。[311]其余有的是貪官汙吏,有的人老朽昏庸,有的人懷念元朝的恩寵,北逃沙漠[312],有的人厭惡、恐懼新朝,遁跡江湖,埋名市井[313]。盡管新朝用盡了心機,軟話硬拉,要湊齊這個大班子,人數還差得太遠。

第二想到的是元朝的吏。元朝是以吏治國的。元世祖以後,甚至執政大臣也用吏來充當,造成風氣,中原一帶,稍稍識字能辦公文的,投身台閣做吏,顯親揚名。南方的士人既不能從科舉出身,又不甘心作吏,境況日漸沒落,不免對北方的吏發生妒忌嫌恨的感情。[314]明太祖是南方人,當然不免懷有南方人共同的看法。他又深知法令愈繁冗,條格愈詳備,一般人不會辦,甚至不能懂,吏就愈方便作弊,舞文弄法,鬧成吏治代替了官治,代替了君治,這是對皇家統治有嚴重損害的。[315]而且,辦公文的訣竅,程序格式條例,成為專業,不是父子,就是師徒世傳,結成行幫,自成團體。行幫是可怕的,把治權交給行幫,起腐蝕作用,更可怕。因此,吏不但不能用,而且得用種種方法來防範、壓制。在明代,吏不許做官,國子監生有罪罰充吏役,便是這個道理。

第三只好任用沒有做過官的讀書人。讀書人當然想做官,可是有的人也有顧忌,顧忌的是失身份:“海岱初雲擾,荊蠻遂土崩。王公甘久辱,奴仆盡同升。”[316]和奴仆同升也許還不太重要,重要的是這個政權還不太鞏固,對內未統一,北邊蒙古還保有強大力量。有的人顧忌的是這個政權是淮幫,大官位都給淮人占完了:

“兩河兵合盡紅巾,豈有桃源可避秦?馬上短衣多楚客,城中高髻半淮人。”[317]有的人顧忌的是做了官一有不是,有殺頭的,有戴斬罪辦事的,有鐐足辦事的,有罰做苦工的,有抄家的,甚至還有抽筋剝皮的刑罰。朝官上朝,戰戰兢兢,下朝回家,這天僥幸平安,便闔家歡祝(詳見作者《朱元璋傳》)。做官固然可以發財,可是,要拼著命,甚至帶上闔家闔族的命,有一些人是要多多考慮的。明太祖要讀書人出來做官,還是有人借故逃避,沒辦法,甚至立下“寰中士夫不為君用”,不肯做官就要殺頭的條文,也可以看出明初官僚人才的缺乏和需要的迫切了。

第四是任用地主做官,稱為薦舉。有富戶、耆民、孝弟力田、稅戶人才(納糧最多的大地主)等名目。有一出來便做尚書府尹、副都禦史、布政使、參政、參議等大官的,最多的一次到過三千七百多人。[318]可是,還不夠用,而且,這些地主官僚的作風也不完全適合新朝的要求。

舊的人才不夠用,只好想法培養新的了。明太祖用自己的訓練方法,造成大量的新官僚。這個官僚養成所叫作國子監。《明史·選舉志》說:“學校有二,曰國學,曰府州縣學。”

研究明代國子監的材料,除《明史·選舉志》以外,關於南京國子監的,有黃佐的《南廱志》,北京國子監有《皇明太學志》。此外,《大明會典》卷七八《學校門》也有簡單的記載。

明初制度,參加科舉的必須是學校的生員,學校生員做官則不一定經由科舉。以此,學校是做官所必由的大路,政府和社會都極看重。可是,從明成祖以後,進士獨占了做官的門路,監生出路日壞。從明景帝開生員納粟納馬人監之例以後,國子監成為富豪子弟的京師旅邸,日漸廢弛。明武宗以後,非府州縣學生也可以納銀入監,做個掛名學生,以依親為名,根本不必入學,國子監到此完全失去初創的意義,只剩下一個招牌了。因之,研究明代學校和政治的關系,洪武一朝是最有代表性的時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