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0章 解套

張佳木向來敬重眼前此老,就如同視之自家的老人一般。但眼前這位老人卻是說出這麽多叫他覺得無可接口的話,一時間,他也是不知道說什麽是好。

“我知道,你用意是好的。”耿九疇不理會他,微閉著眼,順著自己思路又繼續道:“但普天之下的官員,十年辛苦,有的是二十年辛苦,難道真的就是為了蒼生百姓,自己也要過的好,上慰父母宗族,下撫妻兒,這樣,才不虧負別人,更加不虧負自己。”

“九老,我倒不料想,你居然能講出這樣的話來。”

張佳木這麽一說,耿九疇還沒有說什麽,在房中伺候的耿家人卻都是變了臉色。眾所周知,張佳木向來敬耿九疇幾分,除了一些感情因素外,也是因為敬耿九疇清廉正直,現在此老看來是昏迷了心,自暴其醜的同時,還有這麽振振有詞的說辭,如果說惱了眼前此人,說真格的,人家一句話就能叫耿家破家。

“話不中聽是麽?”

“不是”張佳木答的很響快,笑著道:“其實有一句話,我是不大敢在你和於少保這樣的人跟前說,人,就得先顧自己,再顧家人。不顧自己和家人的人,又何嘗能愛人?太祖高皇帝,定這麽低的俸祿,恐怕就是沒想到這一層吧。”

“你的意思是,易牙蒸了自己的兒子,敬獻給景公,然後晏子說的那番話吧?”

“對嘍”張佳木笑道:“太祖皇帝定制俸祿,除了沒想到吏員也要收入,縣官要有助手之外,恐怕也想生活的更好一些,拖家帶口,還要千裏為官,這麽低的俸祿,不貪不撈,先就對不起自己了。”

“高皇帝是苦出身,算算一個縣官的收入是十幾戶人家的供奉,覺得就盡夠了。”

“幕賓可沒有辦法算上,還有,人情往來,官場應酬,也無可避免啊。”

“官場應酬,這是個無底洞,這個倒是托詞的多,自己正氣,不應酬又能如何?王驥、禮部胡老頭兒,還有老夫,於胡子,我們這些人,誰應酬過誰?”

“那也該有常例規定,不能胡來。下頭的人,沒有定制就是隨他自己攤派,比明面規定了的,更惡,更壞。至於慕賓、吏目、書佐,當然,還有三班衙役,都是非改不可的制度”

“說起衙役,高皇帝時,算是力役一種,大家都躲避著不願幹,因為要出力,還要出錢,不料現在竟是出錢竟標才能幹得上,這幾十年下來,世風和官風,都是變了。”

兩人說了半天閑白兒,聽的耿家上下都摸不著頭腦,不過,越是說下去,耿九疇臉上的笑意卻就是越來越濃。

到末了,老頭兒點著頭道:“看來,你都明白不是?”

“那是。”張佳木笑說,“我又不是什麽也不懂的呆書生和小孩兒,治官理民之道,有時候是不能光憑典章書本子,要是看實際情形的。現在的天下,不僅和書上寫的不同,就是和太祖高皇帝時也不同。就算現在給我高皇帝那麽大的權,我也不能再把官員們都剝皮實草了。”

“哈哈”耿九疇聞言不覺大笑,在床上點頭笑道:“要是那樣,老夫就是第一個,朝中官員,一百個裏頭能活一個吧。”

“所以請九老放心,晚生自有區處。”

“你這麽一說,我可就真放心了。”耿九疇如釋重負的樣子,不過,還是勉強撐持著半坐起來,自枕下摸出一封書信來,遞給張佳木,笑道:“於胡子說話太直,他的信叫我給你看,我想,你現在地位不似當初,是不是轉遞,還要看看再說。現在看來,是老夫小瞧了你了。”

於謙的信,倒也是簡單,只有短短幾句,而亦不外乎是有關此事的議論,唯其警句便是:吾恐佳木自恃力大,而非行悖人情之事,需知,凡事近天理而存法度,亦需近人情。吾之儉樸實乃天性,雖如此,亦近矯飾,當年宋之諸賢於安石相公之議甚正,宜請佳木留意之……

於謙的話並不多,但很直率,最為刺眼的,當然就是擔心張佳木一直強力壓迫文官,最後引起極大的反彈,事敗不說,自己也將會身敗名裂,那個時候,可就真的是悔之晚矣了。

張佳木輕輕合上書信,心中也是感念不已。

於謙和耿九疇這樣的人,才算是通人,真真是把世間人情和書本上的知識都看透了的智者。雖然,他們也受困於時代,沒有什麽根本的辦法。比如於謙勸張佳木花精神在德化上,勸皇帝多勸農勸桑和弘揚正氣上,雖然話裏行間,也是極言現在制度的缺失之處,但也沒有什麽解決的辦法。

眼前的耿九疇,亦是如此。他們算是看透人情,通曉世故,算是這個時代最頂尖的人才,但就算如此,也是沒有什麽好的辦法可言。

中國的制度,走到了明朝,算是走進了一條死胡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