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五章 滅明(三)

眾將雖對他話中含意並不盡數了然,卻知道他此番前來必定有很大的變故,一時間帳內半點聲息也無,各人都瞪大了眼瞧向張偉,等著他解說明白。

張偉目視左右,帳內除寥寥數人之外,多半還是在他初到台灣後不久就已跟隨效力。此時身著甲胄,雙手按膝端坐於下,一個個目光炯炯自向自已。只需自已一聲令下,這些豪傑好漢便會如同獅虎如柙一般勇不可擋,將自已所有的敵人鏟平消滅。回想當年,心中竟突然有種蒼桑奇怪的感覺湧上心頭,一時間竟不知身在何處。他知道一生事業到了緊要關頭,過了這一關,整個中國必將真正的掌握在他的手中。若不是回到古代,以超出常人的眼光知識打拼奮鬥,哪裏能輪到的他?他每常自嘆:西人曾言,任何一個人回到過去,都有機會成為偉人,此語誠不欺我。

說來也怪,到得此時,張偉卻越發的迷茫害怕。他以絕世強者的形象示人,眾文官武將遇著困難之時,只需想到張偉其人便可信心倍增,而張偉本人,卻慢慢漸行漸遠,稱帝之後,越發成了孤家寡人,那種四邊不靠的寂寞和壓力,當真是令他難受之極。

今時此刻,離目標登頂超發的近,張偉對掌控下中國的未來走向越發的摸不著頭腦。他可以依靠未來的知道創制軍隊,貿易發財,可以依靠超卓的眼光拔識人才,卻並不知道在當時的中國該當以什麽樣的精神和內在繼續發展,以漢軍的實力,統一全國自不必言,便是拿下東南亞、澳洲、北美,都非難事。只是若是沒有堅實的理念信仰,配合以先進的政治制度,一兩百年之後,中國不過又是類似奧斯曼土耳其那樣的老大帝國,徒有一些武力和疆土罷了。

他目視帳內諸將,心中道:“總歸要在我手裏有一個先進的政治制度,還不能把儒家的東西全丟了。腐儒僵化,並不都是儒學的過錯。孔子何嘗提倡過纏小腳?何嘗說過要各掃門前雪?中國的事,道家亦需負很大的責任。鮮廉寡恥,枉顧大義,這可與儒家學說無關。漢唐之際儒學倡盛,中國不一樣是治世盛世麽。”

想到此處,心中一動,想起幾個月之前自已曾視察太學,聽得太學教授黃宗羲所言的一番話:“求仁得仁,吾欲仁,斯仁至矣。孔夫子一生的政治抱負就是一個克已復禮,雖然他的手段未必高妙,然而這種一心追求仁義道德,以自身為範,垂之後世千百年無人能易,這便是他的超凡之處。諸位,吾也知西學漸盛,什麽數學、幾何、化學、物理諸科,都是經世濟用的學問,不論是經商為官,出海放洋,都盡自用的上。所以這儒學一項,在學校竟漸漸無人問津,很有勢微的跡象。陛下自將科舉改制,不以四書五經取士之後,官府用人漸漸趨向雜學,而正途出身的很受嘲笑,諸位不肯用心研究書經,這也是一理。只是宗羲有一語在此,與諸君共勉:人生有道,有術。西學好比是術,而國學則是道之精義所在。我輩國人,自束發受教,總以仁義兼愛為教,是以千百年來,雖歷經板蕩之亂,然漢人始終未嘗亡族,所為者何?邦有道矣!西學雖好,然則是外來學問,其術再好,內裏是別人的東西。若是信其學說,入其宗教,習其政治,百年之學,中國原有之道義精神不復存在,名存而實亡矣!”

黃宗羲的這番話聽的張偉頻頻點頭,心知在一六三三年的明朝之時,有人居然有這種見識,當真是了不起之極。張偉所處的時代,中國人見利忘義,見錢眼開為富不仁的事比比皆是,中國人的傳統道德被破壞怠盡,新的法統又並不能真正深入人心,於是上行下效,謊話假貨橫行,人心崩壞之極,不正是信仰缺失的毛病麽。

有了這層明悟,張偉蕩滌儒生陋習,革除儒家積弊的決心雖然不變,然而以新儒家及漸漸還政於民的諸般舉措,務必要在自已的有生之年創制一個可以萬世不易,不會在兩三百年出現鼎革變亂的政體出來。於此同時,借由明朝大儒聲望,招降一批收拾北方人心,可以最大限度利用北方力量對抗滿清的打算亦已完備。若是兵禍連結,雖然漢軍必勝,卻也是地方疲敝,百姓受苦,他卻也很是不忍。鳳陽城內名臣甚多,若能招降自然很是有利於收服北方士大夫人心,幾十萬明軍投降之後,稍加改編,足兵足餉,也有一定的戰力,豈不更好。

他只管坐地發呆,底下諸將不知道他在沉思何事,只道是皇帝正在思考如何對鳳陽用兵一事,各人只是奇怪,這小小的鳳陽城勞動陛下親征,現下還想了半天不能有所結論,當真是匪夷所思之極。

上頭一個張偉,下面幾十名武將呆若木雞的端坐當場,並沒有人敢發一言。若不是軍帳裏爐子上燒著的開水突然沸騰,發出絲絲的聲響,壺口冒出一縷縷白煙來,只怕張偉這一想發真是令漢軍諸將郁悶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