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七章 鼎革(二十五)

淩晨的台北碼頭卻不似內地碼頭那般沉寂,那白天裝不到貨的,便只能依著到岸的時辰,以編號唱名,依著上碼頭裝貨。若是碼頭官員三唱不到,那麽便依次類推,往後延號。以前還有船主睡過了宿頭,來遲了片刻,便只能重新算時辰,重新排號,這一耽擱就是好些時日。做生意的誰不知道手快有,手慢無的道理?於是雖然現下是寒風凜洌,仍是有幾十條大大小小的商船不顧天黑風寒,在橫亙於暗夜中的台北碼頭之外,憑著號簽排隊,等著裝好貨物出海。

“這幾位大爺,這邊請。”

幾名身著青布胖襖,頭戴氈帽的長隨在碼頭上地垂手侍立,因見主子從船上跳上碼頭,各人忙上前攙扶。卻聽那早前就在碼頭等候,衣著模樣與那幾名長隨相同,頭戴瓦楞帽的張偉總管向那依次跳上碼頭的貴客笑道:“幾位爺辛苦。我家主人正在府中恭候大駕,請各位隨我來。”

打頭的那人雖是身著綿袍,頭上卻亦是戴了頂不倫不類的氈帽,聽那張府管家說完,也不答話,只是在鼻孔中冷哼一聲,擡腳便隨他由碼頭向前而去。

他雖不言聲,隨他一同上岸的諸人中卻有一人嘎著嗓子粗聲罵道:“娘的,好大架子!自已不來也就罷了,只派個管家過來,什麽東西!”

那張府管家老林跟隨張偉已久,還是張偉在澎湖行商時便跟隨在他身邊,最受信重的一位老人兒。別說尋常的台灣官佐要敬他幾分,便是何斌施瑯等人,尋常也不敢得罪,只有張鼐等人沒事叫他幾聲“老貨”,還被張偉訓斥過。那張偉從不折辱下人,又哪能容得別人在他的家仆頭上做威做福?這老林聽得那幾人如此無理,眼角一跳,已是決心讓他們吃吃苦頭。張偉家法甚嚴,什麽撞木鐘,收紅包這些事老林自是不敢,不過以管家的身份,想讓客人吃些苦頭,那又有何難?當下也不打話,帶著這幾人並他們帖身長隨,一眾十余人迤邐出了碼頭,待到了通關驗貨之處,卻聽那守關的官吏遠遠向他們喊道:“什麽人,吃了熊心豹子膽了!台北海關夜間禁止上岸,膽敢闖關者重罰,不知道麽?”

那守關的官吏邊向他們呼喊,邊向身邊隨侍的書辦令道:“寧書辦,過去看看,看是誰這麽著大膽,當真是混賬!”

寧完我卻是不動,向著那關吏一彎腰,低聲稟報道:“爺,這事您甭管。適才是張府管家過了關門,說是代張爺接貴客來了。”

這寧完我原本是遼東遼陽人氏,二十來歲便曾中舉。後來後金犯境,攻下遼陽。他一時避居不出,後見皇太極施仁政得人心,正一心想著出仕後金,光耀明楣之際,卻又因漢軍襲遼,正好將他與其余遼東漢人一共抓來台灣。眾遼人初來之時還很是怨恨,家園被毀,又被漢軍一路趕豬趕羊一般驅趕而來。各人都道來台之後必然還會受苦,誰知道一到台灣,卻是比在遼東舒適的多。什麽耕牛、耔種、農具、房屋木料,乃至土地地契都準備的停當。雖然因遠來遼人太多,官府難免有照顧不到之處,缺東少西的再所難免,不過地賦不收,雜稅沒有,亦沒有田主逼租,衙門催科等事。眾遼東漢人原本是二等奴才,平日裏做牛做馬方得一飽,這台灣規矩雖多了些,不過只要小心謹慎,不犯律法,比之當日在遼東來,簡直是有天壤之別。是以不到半年,第一季的糧食收將下來,各人感嘆台灣土服肥沃,收成豐厚的同時,不免吃的肚滾腰圓。到得此時,對當初張偉強逼遼人來台之事,再無一人抱怨。時日久了,便是寧完我這樣的死硬份子,亦是對張偉心折不已,佩服萬分。

他孤身一人被漢軍捕來,分了幾畝地卻是不善耕作,眼見鄰居農人一個個收的滿倉滿院的糧,他卻也不在意。到底是讀書人出身,心思活泛,不想在土裏刨食,汗珠子摔八瓣的過活。閑居良久,一直待台北招考吏員,他興沖沖跑去應考。料想以自已的舉人底子,怎麽著也能進鎮上的大衙門辦事。誰料接了考卷,卻與自已拿手的八股沒有半分關系,什麽詩詞歌賦的一概不考,只是考策論,還必須從台灣實際出發,不得子曰詩雲。至於什麽明算、明律、明史、天文地理醫術,這些他看不起的雜學更是一竅不通。好不容易按著想法寫完了策論,其余便是一題未答。黑頭黑臉的看完了榜,幸好祖上積德,他寫的一筆好字,策論也頗過的去。於是被分在三等,分配來這台北海關充做書辦,做些抄寫公文的活計。至於薪俸更高的會計,他因不會算術,卻只得看的眼紅罷了。

“喔,你怎地認識張府管家?”

那海關的通關吏只是個未入流的小官兒,因嫌天冷,便縮在房內偎著火盆取暖。因知寧完我心思活泛,不是笨人。對他的話已是信了九成,又懶怠去看,便懶洋洋烤著手,又向他問道:“不對啊!什麽貴客值得林大爺來接。平常大人要見什麽客,只派個小廝或是門上的二爺來接便是,哪需要林總管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