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國畢一 八

荊珂刺秦王的後年、燕太子丹斬死的次年,公元前225年,王翦之子王賁,水灌大梁城。大梁城壞,魏王假出城投降。魏國滅亡。至此,天下列弱盡滅,唯楚與齊兩個一度的遠方大國暫存。

秦軍二十萬像一片卷動的烏雲推向天光燦爛的楚國天空,準備作統一前的最後沖刺。帶兵者正是秦國北方面軍將領李信,以及呂不韋時代名將蒙驁的兒子蒙武。

李信這人,年輕氣盛,恃其壯勇,喜歡孤軍冒進,曾經以數千人追逐太子丹直到遼東。李信這次又是這樣,在大軍攻克河南平輿之後,迅速蹈襲南下,進逼安徽壽春(楚國新都城),逐漸遠離自己的供給基地和蒙武友軍。

楚軍大將項燕跟蹤追擊,三日三夜戰鬥不息,連續攻破李信兩個壁壘,殺七都尉(師一級幹部),大破李信軍。秦軍遭受自李牧“肥下大戰”以來的第二次痛毆。

李信敗走回到鹹陽以後,秦王政大驚。他所先後倚賴的大將:桓齮、李信,都不足用,都有了喪軍辱師的記錄,而蒙武、王賁又是小字輩,尚不足以任大事。想來想去,只好去找宿將王翦。王翦是前朝呂不韋時代提拔起來的名將,戰功卓著,三晉和燕國的破滅,他是首功,現在退休在家。

王翦跟秦王政要了六十萬大軍,動員了秦國國內一切壯丁以及所有糧食儲備。這是空前絕後的歷史記錄。

王翦的軍中也不光是秦國人,也有楚國人——五十年前,白起提一只孤軍,攻占了楚人的老窩湖北(含郢都)。一個叫做“黑夫”和“驚”的湖北安陸人(瞧人家名字起的!),作為新占區的壯丁,也參加了秦軍的軍隊。

五十年過去了,這倆已經不太記得,自己是楚國血統的人,卻去打偏安於東南的楚國老貴族們。

他倆傻乎乎地跟隨著王翦大軍,先北上中原,去打河南淮陽(陳),這裏是楚國的北大門,是前一時期楚國的都城,。

中原大地上的野菊花開得一片耀眼(因為有異鄉人的鮮血澆灌著這裏)。黑夫和驚這兩個可愛的傻小子,覺得渾身發癢。因為當時正值初春,陽光已經很有力量,他倆的冬衣卻太厚了。

黑夫和驚尋視周圍,看見秦軍的衣服五顏六色,有的是大紅,有的是粉紅,也有玫瑰紅的,還有綠的,紫的,白的,藍的——這是根據秦始皇兵馬俑的顏色來的。

為什麽這麽多顏色呢?因為衣服都是從自家帶來的。國家只負責提供甲胄,甲胄蓋不住全身,甲胄是皮質的,也不能直接穿在人皮肉上——就像馬鞍子下面還得墊塊布呢。於是甲胄裏邊還得穿上衣裳。這衣裳卻是自家帶來,所以五顏六色,好像逛廟會一樣。

鞋子也是自己帶:騎兵穿著的大皮靴可能是國家發的;但是步兵的腳上就光禿一些,是圓頭的布鞋,也有翹尖的,更多是平頭。這是自費去打仗啊。好在軍糧是國家出。不算太賠本。到了軍隊,努力去吃,可以吃回本錢來。

黑夫和驚都熱愛文學,於是他們給家裏寫了一封信,要衣服。——這是中國出土最早的兩封家書,都是來自烽煙滾滾的戰場。

不過當時沒有紙,所以他們只好寫在木板上,叫做“牘”——但這沒有什麽可恥的,即便秦王政給呂不韋寫信,也是寫在木板上。

黑夫和驚用毛筆沾著墨汁,在木板上寫道(注意,不是拿刀子刻):“二月辛巳”——當時寫信跟現在不一樣,上來先寫日期。

接下來是問候語——祝工作順利、敬禮什麽的,我們通常是寫在信尾的——他卻寫在最前面:“黑夫、驚,敢拜問中”。

“中”是他倆的大哥,看來大哥識字。接著他倆又拜問母親:“母毋恙耶?——媽媽還好嗎)。第三句話是:“我們哥倆還活著呢!”

這是最急著要說的話!

接著,他們談了一些家庭瑣事,隨後進入主題,向母親討錢和衣服,其中驚顯得十分著急。驚說,如果母親不快點寄錢的話,他的性命可能保不住了。因為我已經開始借別人錢啦,借了一個叫垣柏的人的錢(估計是老鄉)。驚在信上連用了三個“急”,急急急,很像大學生跟家裏要錢。再不拿錢來,我就要死啦(即死矣)。

而且驚這人說話比較羅嗦,他向媽媽要錢五六百,要布二丈五尺。又囑咐道:如果老家安陸的絲便宜,就希望媽買些絲做成襦裙寄來,錢則可以少寄些。如果安陸絲貴,就多寄些錢,自己在這邊可以拿錢買布做夏衣(不過,我估計河南戰火紛飛,布也不便宜!)

信中當然也提到當時的戰況:黑夫運氣比較差,馬上要參加淮陽攻城戰,戰鬥會很長久,一時打不完,“傷未可知”——會不會受傷不知道。所以希望媽媽寄給黑夫的那一份錢和衣服要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