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之死十

蘇秦的目標很明確:先五國攻秦,促使齊秦關系破裂;再離間齊趙,使齊與三晉關系破裂;最後,合秦國與三晉之兵加燕國以攻齊,實現弱齊強燕的根本目標。這三個步驟,就是扁擔歌的三個樂章。通過蘇秦的一番攪合,最終要把東西兩極中的東極強國齊國,攪合下歷史舞台。這裏邊的錯綜復雜,頗費周章。

蘇秦被營救離開趙國以後,進入齊國,終於成功地挑撥了齊、趙關系,說服齊閔王,不把蒙邑封給奉陽君,使齊、趙邦交徹底惡化,給蘇秦的第二樂章,劃上了完美的休止符。李兌一看,“大上海”跟自己無緣了,異常暴怒,正式宣布跟齊國離交,並且在公元前287年、286年,連續兩次以“趙梁、韓徐為”為將,攻齊。

蘇秦預期計劃中離間齊趙的關鍵第二步,成功了。

這時候,燕昭王對蘇秦的不信任也與日俱增,終於用特派員“盛慶”來通知蘇秦,讓蘇秦收拾收拾東西下崗,另派他人接替蘇秦的職務。蘇秦感到自己很委屈,就寫了一封長信給燕王,申辯冤情:

“齊國是燕國的心腹大患。燕、齊交惡,由來已久。我的基本計策是:臣在齊國臥底,大者可以讓齊國不謀燕國(不謀進攻燕國),其次可以惡齊、趙之交。齊趙交惡,以便王之大事(報仇雪恨)。”(注意:這裏蘇秦喊燕昭王為“王”,電視劇裏一口一個“大王”地喊,好像山大王一樣,其實不對。真實的情況是喊他們“王”。蘇秦甚至從前呼燕昭王為“足下”。現在形式窘迫了,快下崗了,不敢自負而呼“足下”了。)

“臣受命任齊以來,齊兵數出,未嘗謀燕,甚至撤走鄰近燕國的北部邊防部隊——用到攻宋方面。(這是我的功勞啊,燕國處境安全了)。

“臣赴齊開展地下工作之前,知道必然有人中傷我:如果我在齊國混的好,貴重於齊,燕國的大夫們必然懷疑我叛變。如果臣在齊國混得差,職務低下,燕國臣僚必然又輕看於臣。如果我在齊國混得好,就就會對我不斷提出更高要求。齊國一旦對燕國有什麽指責和進攻,燕人就又必然歸罪在我身上。如果天下諸侯不進攻齊國,就又說我善於為齊謀劃,替齊人著想。一旦天下諸侯攻齊,燕人又會和齊國一起拋棄我。我的處境,危如累卵啊。(確實不好幹啊。如果要下崗,就下崗吧,這也不是什麽好差使。)

“大王曾經對我說過:‘寡人一定不聽眾口造言,寡人堅定不移地信任你。為了成就大事,你哪怕和齊國謀攻燕國,必要地話,也都可以!你帶上家屬全去齊國,以取得齊王的信任,寡人也不會計較。’

“現在,大王聽了眾口造言,以我為有罪,我感到很恐懼。當初我困在趙國,大王為了救我,派人對趙國嚷嚷:‘扣留蘇秦,猶如免寡人之冠!’臣之感激大王,深入骨髓。臣甘死樂辱,以報大王。”

這封信寫的情真意切,沒有縱橫家文章一貫的那種鋪排馳騁的氣味,都是平樸真率的肺腑之言。在接下來的一封信裏,蘇秦則顯得比較激亢,和燕昭王進行了一番虛擬的理論大戰,辨析“信義”的概念,以求自清——因為有人在毀謗蘇秦“左右賣國反覆之臣也,將作亂”。

蘇秦在辯論中寫道:“今日願跟大王您作一番假想的對談。假如我說:我蘇秦孝如曾參,信如尾生,廉如伯夷,以次侍奉大王,是否足矣?大王說;足矣。

我說:您覺得足矣,我卻不肯侍奉您了。我孝如曾參,曾參這個人,天天守著父母,一宿也不肯外出,為此不惜拒絕做官,從而獲得了孝的美名。這樣的人,怎麽可能步行於千裏之外,為弱齊強燕而奔走謀劃呢。尾生這家夥,跟女朋友相約於木橋下,女朋友不來,發了大水,他守信不走,抱柱而死(活該)。這樣的人,不肯誑誕,何能為燕國謀利呢?而伯夷那個老家夥,義不食周粟,餓死首陽山,不肯為武王臣子。他不肯為武王臣子,又何益於您的國家。所以,孝廉仁義之人,做不來事。大王必說:難道仁義不好嗎?我說:仁義當然好,仁義沒有錯!但仁義所以自為也,非所以為人也。仁義乃自復之術,非進取之道也!”

蘇秦的意思是:仁義的作用只限於個人道德倫理的修養,能夠自為,卻不能進取。“孝”貫徹到極至,作用止於“養其親”;“信”充其量是“不欺人耳”,都是自為,而不是進取、為人;“廉”對於其本人,只能作用達到“不竊人之財”,絕不可能“使之步行千裏之外而行進取於齊”,去完成富國強兵、兼並稱霸的大業。

以蘇秦為最高代表的縱橫家,尖銳地指出“仁、義、忠、信、孝、廉”等等儒家信條,以及只是“所以自為”的“自完之道”、“自復之術”,無助於大事。曾參、尾生、伯夷,這些儒家道德典型,雖然也並不壞,但縱橫家看的不是“為己”的“自復之術”,而是“為人”的“進取之道”。縱橫家主張把“為人”的社會政治活動,與“為己”的道德倫理修煉,區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