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秦之死九(第2/2頁)

這封信送出去,燕昭王卻沒有什麽反應,完全不理會蘇秦的處境安危。他的回復只是:“不許逃離趙國,否則不利於燕國,且我憂之。” 大約燕昭王覺得,蘇秦是燕國的相國,從趙國不辭而逃,會損害燕趙關系。他只憂慮於燕國,而不憂蘇秦。

蘇秦非常傷感,在接下來給燕昭王的第二封信裏,吐露了自己的憤懣:“智能免國,未能免身。”這是自嘲也是對燕昭王的委婉的譴責,你只想著國家利益,不管我的“人權”啦。在後面第三封信裏,蘇秦還哀嘆道:“死亦大物也,不快於心而死,臣甚難之。”都是牢騷。

在第二封信裏,蘇秦還透露了趙國這邊的最新形式:齊國派來使臣,許諾攻破宋國後,送給李兌另一塊封地——蒙邑(河南商丘附近,也是宋國的地方)。這等於是齊泯王在繼續拉攏李兌,以穩住以趙國為首的三晉,避免齊國國家安全受到威脅。這是齊趙循善的舉動。如果齊趙按照這個勢頭進一步“循善”下去,燕國就更危險了。蘇秦在信中還說,他在嚴密拘禁下(沒有計較燕昭王對自己的絕情寡義),而是冒著風險,嘗試著去見齊國使臣,試圖說服他不要給李兌送封邑來。但是由於這一封信在“馬王堆漢墓”裏被歷史的力量所侵削,好幾十個漢字脫落了。蘇秦是否說服了趙使,無從讀知。但這一新的情況,使燕昭王意識到,倘若齊國真把蒙邑送給了李兌,齊、趙必將更加緊密結合,而燕國攻齊復仇的計劃就會破產。燕昭王極為擔憂,為此很需要蘇秦到齊國去活動,阻止齊人落實給李兌的封邑。燕昭王這才開始同意為蘇秦設法脫離趙國虎口了。

蘇秦在這封信的末尾,也一再聲明自己的危險:“臣甚患趙之不出臣也。”蘇秦,甚至點名要求燕昭王派某某兩位使臣,前來趙國搭救自己。看來蘇秦確實急了,開始叫喚上了(沒有第一封信那麽鎮靜,故意不提搭救的事)。

燕昭王這回沒再拖延,派出蘇秦點名要的兩位使臣“田伐、使孫”,跑到趙國,向趙國當局拘留蘇秦的行為提出嚴重抗議,說:“你們扣留寡人的臣子蘇秦,猶如免寡人之冠也!”在當時,有身份的人要戴冠——冠不是帽子,冠沒有帽子的防風護發作用,它只是個奇形怪狀的長條條,插在腦袋頂上,是區別身份的標志,類似選美小姐戴的鉆石冠,是榮譽。免冠表示謝罪。你們免寡人之冠,豈不是揪寡人的頭發,蹬寡人的鼻子和大臉。

在蘇秦接下來的第三封信裏,透出一點燦爛的陽光:“您派來的兩個使臣,甚善。現在李兌、韓徐為對臣的態度逐漸轉好,甚至露了點口風,答應我可以離開趙國。”但是這縷陽光很快又被另一片烏雲掩蓋,“齊泯王得知我被困於趙的消息,對趙國的行徑表示勃然大怒。他特意派來使臣叱責李兌。還威脅李兌,假如李兌不釋放我,他就跟秦國結好,夾攻趙國,(齊泯王是個講義氣的糊塗人啊!)李兌聽了,也勃然大怒。派人質問我,問我是不是偷著又唆使齊泯王背趙結秦了。我答以‘I don’t know’。李兌氣得沒法。總之,齊泯王前來罵街,意思是想救我,結果好心卻辦了壞事:齊趙互相憎惡,李兌歸罪於我,以為是我陰謀挑撥的。我恐怕再拖下去,前景甚為可怕,我將沒救了。請您派人反復言說,必毋使我久留於趙。”

蘇秦這前後三封陳情書、求救信,文辭因時而變,幽微曲折,別有風格,算是中國最早最好的書信體散文了。終於,在燕、齊兩國的壓力之下,趙國宣布放人。蘇秦捱過了前後數月的羈留,脫離了趙國的虎穴,從一場惡夢中全身而出,揚鞭策車,回奔齊國。

一路上,蘇秦望著車轍所壓過的殘雪,看見雪中冒出的草芽,心中湧起一些哀傷的念頭。天氣已經從來時的八月,變成了殘冬的末尾。那些國道兩旁遠處的深林裏,絕無人跡,雪跡於是很多。傍道的大河,半結了冰,河水在冰下緩慢地運行。依舊是那些大雁在冰上飛掠。它們肥重的軀體,貼冰滑翔。收翅息足的瞬間,動靜卻伶俐地很。更多的大雁則在雪中尋草,它們似乎比人類更加自由。

這個生逢其時的中年人——蘇秦,剩下的日子將更加艱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