暫時的大結局

孟嘗君的“君”是一種封君,他的封國在山東薛城。封君可以在封國內征收賦稅,但必須奉行國家統一法令,也要向國家上稅,國家還專門派人(“相”)看著他。他可以築城和建築宮室,可以有守衛的保安團,但是封國與郡縣一樣,發兵之權都由中央直接掌握。

更多情況是,封君是在國都上班,國家另派官員(稱為“相”)去治理他的封地,他只是遙領封地的賦稅,等免職或退休以後,才搬家到封地去。

總之,封君不同於從前卿大夫的采邑、封地,封君權限小了很多,名額也只限於王室成員(比如趙惠文王的弟弟平原君),或者功勛卓越人士(比如商君(商鞅)封得商於之地,武信君張儀五個封邑),以及國君寵幸的男伴侶。封國也不永久,能夠世襲的也很少,國君總要找個理由,剝奪封君子孫的特權。這都體現了一種諸侯國中央集權的趨勢。

商朝、周朝(春秋時代),從技術角度講,應該是“封建社會”。商朝天子和周朝天子把國土分給諸侯,諸侯再在其統治區內繼續分封土地給卿大夫,這就是“封建制”——“裂土分封,封邦建國”的意思。英文詞對應的是feudal system:封臣以領地的形式從領主手中獲得土地。封臣要為領主盡一定的義務,並且必須向領主效忠。

卿大夫在他所分封到的采邑內有絕對的權位,仿佛土皇帝。

戰國時代,“郡縣制”取代了“卿大夫分封采邑制”。但作為對舊習慣的延續,分封采邑制也以變種後的形式在小範圍存在,即孟嘗君這種類型的“封君”,但權限遠不如從前了。

戰國,是舊的“封建社會”向未來的“皇權社會”過度的動蕩時期。等秦漢以後進入皇權時代,郡縣制、中央大集權大行其道,官僚隊伍取代大家族議政。

這一本書,寫的就是公元前四、五世紀的戰國,具體地說,是公元前473年——前296年,戰國的前期和中期。

這一時期諸侯各國普遍發生改革,郡縣制流行,官僚從中央委派,從而各國加強中央集權,避免尾大不掉,減少下對上的弑君。郡縣制帶來官僚隊伍的職業化進程,戰國時代的布衣,就有了光明的從政機會。政壇不再是大家族世代壟斷(還記得從前的春秋時代,每次三軍出征,將佐們都是大家族的頭面人物嗎?)。商鞅、張儀、龐涓、孫臏、吳起、蘇秦等等,都是典型的布衣英雄主義者,職業經理人,致力於捍衛自己的尊嚴、名譽和功業。

這一變革時期也是思想百家爭鳴時代,國際政治文化的多元化,思想領域還沒有統治性的學說,於是墨子“兼愛非攻、尚賢尚同”,莊子自隱無名、天人和諧,擺脫俗世羈絆,孟子仁政民本,惠施名實同異,使得儒、道、陰陽、法、名、墨、縱橫、雜、農和小說十家蜂出並作,各行一端。其中最光彩的一幕,是李悝、商鞅、申不害倡導刑名術勢,富國強兵,刑過不避大臣,賞善不遺匹夫,獲得戰國時代最廣泛的實踐和成功。

這一時期的列國君主紛紛稱王,我們知道鱷魚兇猛,無堅不摧。趙簡子、趙襄子(無恤)分割大晉,號稱“簡襄之烈”,是鱷魚的雛形。繼起的魏文侯修政革新,吳起樂羊,西距強秦,北吞中山,及至魏惠王稱雄以戰國首強,東搏強齊,西鬥惡秦,北拔邯鄲,豈不偉哉。但是,四戰之地的中原形勢消耗盡它的一切優勢。魏國大鱷魚光芒萬丈於歷史長河之中又鉆入泥底。

東方,齊威王戰勝於朝廷,齊宣王揚名以稷下。南方,楚懷王則繼先父之余烈,北取襄陵,東亡吳越,儼然南國雄鱷,不過勢敗奴欺主,時衰鬼弄人,身死人手,為天下扼腕。

西方,秦國後來居上,自孝公以來,商鞅內立法度、耕戰守具於前,張儀因利乘便,連橫中原於後。秦惠文王、武王、昭王三代固守,割據要害,有囊括四海、並吞八荒之心,成為列國最兇惡的對手。雖有公孫衍、孟嘗君合縱締交,相與為一,秦人終於眨眼之間發起攻擊,鞭策巴楚,收地千裏,發憤東向,天下莫不受其困。

新世紀以來,我就一直在寫這些“青銅系列”的手稿。伴隨著遷走流離,手稿烙下不同時期我的心緒,時而文辭清揚,時而牢騷吹貫。

手稿並不好弄,直到了今天夜裏,燈光照在更深的我的井底一樣的樓上房間,萬籟啞寂,我的心情竟不知所措起來,引發得這郊外附近的野狗,也嘔嘔地叫起來。一種難言的情懷,躊躇於人生邊緣,繚繞不散。

在這個坐臥不寧的冬前季節,落寞的大地夜涼星稀。我於城郊樓高處,借這一本書,與散落從前的歷史景象遙遙張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