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子雄鱷一

黃土高原大面積的土地,承受著閑暇無事的秋光,上帝的手指撥弄著海底的水草。什麽事也沒有,只是新即位的秦武王的太陽穴突突愛跳。秦武王是秦惠文王的兒子,身子骨彪悍,卻患有較為嚴重的偏頭疼。這時,一個有名的醫學家扁鵲先生來到秦國來玩。

扁鵲是個了不起的醫生,給人看病不分科,隨俗而變,婦人、小孩、老人、殘疾人,以及死人,他都能治。有一個死了的虢太子曾被他治活——不知怎麽治的。扁鵲不是發明了望聞問切(“望聞問切”在戰國時期的醫學著作中已經有了),而是超越了望聞問切:他從小受到異人點撥,吃了一種開天目的湯藥,能夠透過人的皮膚,直視五臟六腑。扁鵲曾經用這種辦法為蔡桓公檢查身體,發出嚴重警告。蔡桓公覺得自己身上哪也不疼,沒事兒,說:“醫生們啊,喜歡給沒病的人治病,邀功以騙醫療費(這倒也對!)。”過了幾天,扁鵲遠遠望見蔡桓公,大驚失色,扁鵲說:“如果病在表層環節,拔拔火罐就能治好;如果病到了經脈,紮紮針灸也能治好;到了五臟六腑,吃藥也可以。現在您老人家病入骨髓,那只有閻王爺才能管了。”說完,收拾鋪蓋卷逃跑。蔡桓公緊跟著體疼而亡。鑒於扁鵲這麽神奇,於是他被後來的醫學界奉為神醫,被畫成人面鳥身的樣子進行供奉,像一只雞婆。

扁鵲有一次接受記者采訪,記者問:“你們家兄弟三人,都精於醫術,到底哪一位最好呢?”

扁鵲答說:“長兄最好,中兄次之,我最差。”

幹部再問:“那為什麽你最出名呢?”

扁鵲答說:“我長兄治病,是治於病情發作之前,所以他的名氣無法傳出去。我中兄治病,是治於病情初起之時。人們以為他只能治輕微的小病,所以他名氣只及於本鄉。而我扁鵲治病,是治病於病情嚴重之時。人們都看到我在經脈上紮針、在皮膚上敷藥,以為我醫術高明,名氣因此響遍全國。”

記者說:“你說得好極了。治理國家豈不也是如此。”

扁鵲行醫到了秦國,聽說秦武王鬧病,就前往診治。扁大夫用他的天目眼一掃描,看見秦武王腦袋上附有病氣,仔細掃描,虎視眈眈的病原體就在眼睛耳朵之間。扁鵲於是從鑲著寶玉的小竹筒裏倒出石針,望秦武王腦袋上瞄準。秦武王旁邊的人趕緊進言:“大王,不可啊!眼睛耳朵,是人的聰明所在,這麽一紮,病沒紮光,人卻紮傻了!”

秦武王想了想,也害怕了:“扁大夫,您看,不往腦袋上紮針,吃點藥行嗎?”

扁鵲大怒,把小竹筒一扔,尖叫道:“你這個病人是怎麽當的!旁邊的病人家屬懂不懂醫學啊!懂不懂就參與意見?!專家定的方案,說變就變了,阿?讓外行的人領導內行,你秦武王是這麽治理國家的嗎!我看你好不了!快亡國了!”

扁鵲罵秦武王不會治理國家,不聽專家的(這是史書的原話)。秦武王挨了罵,並不怪罪,反倒趕緊賠禮道歉,厚送扁鵲。這擱在宋明清,非把罵街的扒皮滅九族不可。但先秦時代的國君,還沒有後代的皇帝那麽富於淫威,沒有後代皇帝那麽兇巴巴的——因為王權專制還沒有走向極端,仍是“國君一族與分封制下多家族聯合掌權”的余緒,還沒有達到君王一人專制,一人說了算,所以君王也還沒那麽專制霸道,那麽老虎屁股摸不得。君王治下的士人也因此多了一些獨立人格尊嚴,有了許多慨而慷的故事,包括這扁鵲敢於大罵秦武王暗於治國。

扁鵲氣乎乎地看完病走了,出去不久,就喪了命。秦國一個行醫的醫官,嫉妒扁鵲的醫術高明,怕扁鵲進政府當醫官,搶了自己的位子,就派人把扁鵲給刺殺了。這個醫官叫李醯(讀西,醯是醋的意思,他就是吃醋)。

秦武王第三年,他眼睛也不跳了,就開始作磨打仗。秦武王找來左丞相甘茂,直抒胸臆道:“寡人想坐著威儀的遊車,步出函谷關,直入中原洛陽,以窺周室,死也無恨啦。”

甘茂說:“領兵打仗是我的職責,替你打通馳赴洛陽的通道沒有問題。但我是個外籍將軍(老家安徽鳳台),有很多顧慮。這樣吧,我給您講個曾參的故事。曾參是孔子的學生,謙遜忠誠,格言是‘吾日三省吾身’。有一次他給瓜秧除草,卻把瓜秧鋤斷了,氣得他爸爸拼命打他。他咬牙受著,也不敢跑(他爸叫曾點,就是那個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的愉快的待業青年。本是個文雅人,但打起孩子來,倒不手軟)。為了孝敬父母,曾參竟不去做官,在家悶頭寫《孝經》和《大學》。臨死,他身下墊著個漂亮席子,他覺得自己不配用這麽好的席子,自己又不是當官的,級別也不夠,趕緊給我換成破的吧!大家遵命,七手八腳抻起他來換席子,沒等席子弄踏實,他就斷了氣——謹慎到了連死都不能馬虎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