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家分晉六

豫讓,與專諸、要離、荊軻,並為千秋俠烈之客,揚名青史,他們都是為了信用、忠誠和名譽而活著,骨頭是硬的。“我心非石,不可轉也;我心非席,不可卷也。”這是戰國士人的人格表白。我的心不是石頭,它不能隨便被人搬轉,我的心不是席子,它不能隨便被人翻卷。如此的倔傲,但並不是全無所畏。所謂士,也叫做布衣,就是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類似現在的白領)。他們習文練武,目標是去政府或卿大夫家族裏幹事(當家臣),戰時則登上戰車保家衛國。所以士人最珍貴的就是效忠他所供職的家族,豫讓那“士為知已者死”的人生信條,就一語道破了士人的原則,在未來中國影響深遠。須知,在當時大周朝分封體系裏,自然要強調下級領主對上一層領主的人身依附、效忠精神、復仇觀念,這在西方就是騎士精神,在大周朝就是士為知己者死,所以我們才有目睹刺客豫讓慷慨千秋、感人至深的事跡。

豫讓死掉的那個石橋——豫讓橋,至今還有,在太原晉祠附近。喜歡憑吊懷古的人,旅遊時候可以去打聽。

但是時光到了明朝初年,在歷代褒揚豫讓的文章中,也出現了反對的聲音。反對者,就是那個被燕王朱棣割了下巴、滅了十族、淩遲處死的硬老頭——方孝儒先生。方老師不喜歡豫讓之極,他在《豫讓論》中對豫讓進行了惡狠狠的批評:“當智伯請地無厭之日,縱欲荒暴之時,豫讓曾無一語開悟主心,視智伯之危亡,猶越人視秦人之肥瘠也。袖手旁觀,坐待成敗,國士之報,曾若是乎?智伯既死,而乃不勝血氣之悻悻,甘自附於刺客之流。何足道哉,何足道哉!士君子立身事主,苟遇知己,不能扶危於未亂之先,而乃捐軀殞命於既敗之後,釣名沽譽,眩世炫俗,由君子觀之,皆所不取也。以國士而論,豫讓固不足以當矣!”

方老頭的大致意思是,豫讓沽名釣譽,不能規諫主子智伯於危難萌發之前,徒是爭死於其後,附於刺客之流,不足以當國士。這個脾氣剛烈的方孝儒老頭,看看他老人家自己呢?他對建文皇帝什麽好忙也沒幫上,當反叛大軍殺過來的時候,他躲在深宮裏和皇帝徹夜談論先代禮儀。等到皇帝敗亡,他卻變得逞能起來,使勁罵街,朱棣不想殺他,他就使勁罵,直到把自己和十族人全部搞死為止。方孝儒也是“徒然爭死於其後”,甚至不如豫讓能礪志復仇。

自從宋代理學盛行以後,儒者往往高懸道德標準以苛求別人,方孝儒之責備豫讓就是如此。以過高標準來苛求別人,則任何人都可以被指責,結果形成了“三代以下無完人”的局面。如此懸旨過高(靶子立得太高),誰的箭也射不上去,索性不射。目標也就沒激勵性了,大家索性放棄標準,放任自流。但口頭上還是要尊重標準的,於是滿嘴仁義道德,實際貪鄙作奸。道德標準只是嘴上說說,騙人騙自己罷了(只在處理寡婦改嫁問題上才格外認真),終於把中國人培養成酷愛形式主義、上下敷衍的好習慣。宋明大儒難辭其咎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