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祖烈烈八

每到半夜,盤庚就睡不著了,即便喝上一些酒,也沒有睡意。在舊的都城裏,憂煩更是舊的,沒有穩定的情緒。到了天色微明,盤庚的心境就給無形的風團攪動了。酒精的力量使得他頭顱閑適又虛無。夜已極深,所余下的又很薄,盤庚便坐起來,點上原始蠟燭——蘆葦的燭芯用布條裹上,布條再浸以油脂,等著天亮起來。

盤庚思索的事情,我們誰都不知道。在盤庚以前的一百多年間,商人突然遷都了四次,盤庚也要追這個時髦。商人為什麽要遷都,古往今來總說紛紜,最流行的解釋是躲避水災,但是商人遷來遷去,一直在黃河兩岸不遠,並沒有躲開水。並且甲骨文的記載中也沒有河患的信息。遷都的另一個說法是反奢侈,城裏的有錢人越來越有錢(有貝殼),而窮的則叮當響,貧富鬥爭,搞得社會不安定,所以搬遷一下,富人被迫丟下財產寶貝,窮人也有了創業機會。在新的艱苦地方鍛煉,也去掉了奢侈之風。不過,古今中外的政府無不是往富饒舒坦的地方紮堆,像商人這樣用自我找罪受的方法淘汰奢侈之風,還很罕見。並且商人幾十年就遷一次都,應該還沒來得及積聚得多奢侈。還有人認為當時的農業屬於粗放經營,一塊沃土耕種久了,慢慢失去肥力,所以需要不斷變換耕作的地點,就像在一個固定的飯館吃膩了要換個飯館一樣。不過,僅僅為了改換耕地,何必一定要遷徒到很遠的地方,附近百十裏就沒有好地嗎。而且商朝中期以後,人們就再也不遷都了,難道農業技術突然大躍進了。

盤庚在給群眾代表訓話的時候,也沒有向我們暗示遷都的原因。事實上,商朝王位的“兄終弟及”或“父死傳子”,都沒有在法律上得到明確,王位傳給誰因而變得曖昧不清。商湯時代制定的“兄終弟及”的繼承制度,本身就潛伏著動亂的因素。因為繼位之弟往往不肯把王位再交還哥哥之子,而想傳給自己的兒子。於是出現哥哥的兒子與弟弟的兒子(堂兄、堂弟之間)爭奪王位的局面。這種落後的繼承制度,在後來春秋時代的吳國還會再次看見,堂兄堂弟之間為了互相防範,都穿上三層皮甲,並且成就了一個名叫做專諸的刺客。

新的商王搶來位子,往往要遷都,目的是離敵對的貴族遠一點,擺脫政治對手們的牽絆、威脅,就像狗一旦捉到了骨頭,一定要叼著逃走到沒人的地方去吃一樣。公元前1300年,商湯立國後的第三百年,王朝的都城已經經過四次遷徙挪到了山東曲阜。呆在這裏的是商朝第十七位商王“盤庚”。在盤庚時代,“兄終弟及制”已經不是那麽不容置疑了,死去的商王把位子直接傳給兒子而不是交給弟弟,在前代頗有舊例可循。盤庚作為弟弟接了哥哥的班,而沒有讓哥哥的兒子接班,這使得他內心難免不安。哥哥已經經營曲阜地區很多年,曲阜到有哥哥一家的老部下與支持者,勢力盤根錯節。盤庚每到夜晚都擔心有“專諸”那樣的家夥破窗而入,志願為哥哥的兒子取回王位。這也是他半夜常爬起來,握著青銅短刀不敢再睡的原因。盤庚有理由讓自己離開曲阜,去一個艷陽高照的安全地方,享受自主自在的王者快樂。但是盤庚在群眾集會上只能一再強調,遷都乃是先王(祖先)的意旨。

盤庚說:“我們的先王總是保護人民,總是為人民利益而搬家。你們為什麽不想想先王們的故事呢?我想搬家,可是你們不體會我的苦心,反而大大地糊塗起來,發生了無謂的驚慌,想以你們的私心來改變我的主張,這真是你們自尋苦惱。譬如乘船,你們上去了,只是不解纜,豈不是坐待船朽嗎?若是如此,不但你們要沉溺,連我也要玩完。你們一點也不審察情勢,一味怨恨,試問這能有什麽好處呢?”盤庚的話含糊其詞,人們越聽越不理解,於是他只好借助恐嚇:“以前,你們的前輩事奉我的先王,非常老實。現在,你們不聽話,不肯離開這裏。我們先王就會在地下告訴你們的前輩,讓他們好好地整治你們,到時候你們受罪該死就晚啦!現在我的計劃已定,誰要不從,我就割誰的鼻子,滅了誰的種,一個都不留。”

大家嚇得一捂鼻子,只好跟著盤庚上了已經準備好的船只,盤庚遷都的背後一定應該隱藏著一場史籍失載的高層政治鬥爭,所以才對民眾威脅利誘。

雖然成串的貝殼(錢)方便套在脖子上帶走,但糧食房子都沒法要了。雖然據說商人馴服了大象作為運輸工具,但總不能也把良田也拉走吧。反對派的貴族們被迫拋棄許多財富,遷徙削弱了他們的勢力。他們也明白,到了新都將不再具備從前的地位和財富。但不等他們猶豫,已經被裹著來到河南北部的安陽(如今的殷墟),一看到處都是陳舊不堪、破破爛爛,過慣了好逸惡勞的生活的他們,更加來氣了。於是開始散播流言,開始向盤庚叫囂:“盤庚不是借助先王地意旨嗎,那我們就搬出比先王更厲害的上帝來。我們要求占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