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詩的時代

漢唐戲事,略如上述。應該說,在這一漫長的歷史時期中,戲劇的信息確已大量出現;然而又毋庸諱言,直至唐代,還沒有迎來真正的戲劇時代。

唐代,是詩的時代。因此,也是音樂、舞蹈、書法的時代。

借用黑格爾的概念,漢代,以洋洋灑灑的漢賦和博大精深的史學為代表,達到的是一種史詩式的自覺;唐代,則達到了抒情詩式的自覺,處處閃耀著獨立的個體自由。

“戲劇應該是史詩的原則和抒情詩的原則經過調解(互相轉化)的統一。”(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直吐心懷的情感抒發,對戲劇不很相宜,因為“戲劇的動作並不限於某一既定目的不經幹擾就達到的簡單的實現,而是要涉及情境,情欲和人物性格的沖突,因而導致動作和反動作,而這些動作和反動作又必然導致鬥爭和分裂的調解。”(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下冊。)從這個意義上說,抒情詩的繁榮和戲劇的繁榮,總是很難並存於世。在古希臘,最著名的抒情詩人薩福合乎邏輯地活躍於悲、喜劇興盛之前。

印度近代詩人泰戈爾(1861—1941)的一段有趣自述,從個人的角度說明了這個道理:

短詩不斷地不招自來,這樣就妨礙我把劇本寫下去。若不因為這緣故,我大可以把叩我心門的一些思想,放進兩三個劇本裏去。我恐怕必須等到寒冷的冬天。除了《齊德拉》以外,我的所有的劇本都是在冬天裏寫成的。在那個季節,抒情的意味容易變冷,人就有工夫去寫劇本了。(泰戈爾:《孟加拉風光》。)

泰戈爾說的只是他個人,其實,這個原則在更大的歷史範圍內也很適合:只有在抒情氣氛適當冷卻之後,才能大規模地湧現戲劇。

當詩歌從“才氣發揚”的“唐體”,一轉為“思慮深沉”的“宋調”,(錢鐘書:《談藝錄》。)戲劇的成長才有了更確實的時機;而中國戲劇的真正繁榮,則發生於一個詩歌創作相當零落的時代。

從詩歌美躍升為戲劇美,會帶來創作觀念上的不小轉變。即使在戲劇繁榮的元、明、清三代,中國劇作家也大多是會寫詩的,但他們在詩歌觀念上與純粹的詩人有很大的區別。有一條很著名,但又未可盡信的資料,可以作為我們研究這個問題的參考。

清人趙執信(1662—1744)在《談龍錄》一書中記述了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天,劇作家洪昇(1645—1704)與詩人王士禎(1634—1711)、趙執信一起論詩。洪昇不滿意於時下的詩缺少章法,說:“詩就像龍一樣,龍首、龍尾、龍爪、龍角、龍鱗、龍鬣應井然有序,不可或缺,缺少一樣,就不成其為龍了。”王士禎不同意,笑道:“詩應該是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只是偶爾在雲中露一爪一鱗罷了,為什麽非要呈現全體不可呢?呈現全體,就成了雕塑、繪畫者的作品了。”趙執信補充王士禎的意見,說詩與神龍一樣,是時時在屈伸變化,沒有僵死的定體。所以,只要在它的舞動之間恍惚望見一鱗一爪,便可宛然想見一條首尾完好的龍。不可拘於所見,把看見的龍與龍的全體等同起來,致使給那些以雕塑、繪畫的方法寫詩的人留下借口和依據。據趙執信說,當時洪昇是折服於他的意見的,這一論詩佳話當時也盛傳文壇,後來洪昇死後,在傳聞上發生過一些重大出入。趙執信有關洪昇死後發生的事端,說得不夠順暢,可疑之處頗多,章培恒教授已在《洪昇年譜》中指出。(趙執信:《談龍錄》首條:“錢塘洪思升,久於新城之門矣。與余友。一日,並在司寇宅論詩。思嫉時俗之無章也,曰:‘詩如龍絲,首尾爪角鱗鬣一不具,非龍也。’司寇哂之曰:‘詩如神龍,見其首不見其尾,或雲中露一爪一鱗而已,安得全體?是雕塑繪畫者耳。’余曰:‘神龍者屈伸變化,固無定體。恍惚望見者,第指其一鱗一爪,而龍之首尾完好,故宛然在也。若拘於所見,以為龍具在是,雕繪者反有辭矣。’思及服。此事頗傳於時。”章培恒對此節的考證,見《洪昇年譜》,第196—198頁。)

中國文士論及上述對話時,大多是褒王、趙而貶洪昇,以為王、趙所論,才合神韻要旨。其實,洪昇哪裏不知道寫詩要講神韻,不可平鋪直敘?他與王士禎的一個重大區別,在於他除詩人外還是一個重要的劇作家。戲劇既要有神龍般的神韻,又需要具備王士禎、趙執信所蔑視的雕塑、繪畫者的某些直觀技能。他們對話間的分歧,其實是側重於兩種不同藝術門類的藝術家的分歧。

詩歌美和戲劇美的區別是那樣的明顯,因此,它們也就各自占據著自己時代性的優勢。在洪昇的時代,不管他本人當時在談話間是不是真的“服”了王、趙,時代性的藝術優勢已在戲曲、小說一邊;(在這裏還可提供的一個有力的佐證是,清代產生的天才長篇小說《紅樓夢》中大量的詩作,並不出色。曹雪芹本人的述懷詩會比這些代擬詩好一點,但無論如何也趕不上他的小說技能。整個時代,整個社會,亦復如此。)而唐代,時代性的藝術優勢則在詩歌一邊。戲劇的雛形在唐代已有不少,但戲劇的時代尚未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