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溫柔敦厚

中國戲劇的姍姍來遲,除了象征性、擬態性因素的流散外,還有另一層的原因。

在精神實質上,儒家禮樂觀念提倡情感的調和與滿足。這一方面助長了抒情性藝術,使中國的詩歌獲得極大的發展,另一方面又抵拒了分裂和沖突,使戲劇藝術賴以立身的審美基石失落長久。

在儒家禮樂中,處處需要溫潤的顏色,和柔的性情。孔子說:“禮之用,和為貴。”(《論語》)孔穎達說:“樂以和通為體。”(《正義》)《管子·內業篇》說得更明白:

凡人之生也,必以平正;所以失之,必以喜怒憂患。是故止怒莫若《詩》,去憂莫若樂,節樂莫若禮,守禮莫若敬,守敬莫若靜。

這些功用,這些追求,可以用“溫柔敦厚”一語來概括。現代學者朱自清(1898—1948)指出:

“溫柔敦厚”是“和”,是“親”,也是“節”,是“敬”,也是“適”,是“中”。這代表殷、周以來的傳統思想。儒家重中道,就是繼承這種傳統思想。(朱自清:《詩言志辨》,《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

這種思想,對藝術的要求當然也是明確的,例如:

夫音亦有適。……太巨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何謂適?衷,音之適也。何謂衷?小不出鈞,重不過石,小大輕重之衷也。(《呂氏春秋·適音》。引文中“小不出鈞”之“小”,原為“大”,據許維遹《呂氏春秋集釋》所引陶鴻慶說,改為“小”。)

這當然是一種醇美甘洌的藝術享受,但是只要想一想希臘悲劇中那種撕肝裂膽的呼號,怒不可遏的詛咒,驚心動魄的遭遇,扣人心弦的故事,我們就不難發現,這種以儒家理想為主幹的藝術精神,是一種“非戲劇精神”。

當戲劇繁榮之後,堅守儒家道統的人也會看點戲、寫點戲。但是,大凡儒家的宗師巨匠,總與戲劇美保持著明顯的距離。嚴格按照儒家觀念寫出來的戲也有一些,但大抵不是上乘之作。

據記載,孔子本人,曾對“旌旄羽祓矛戟劍撥鼓噪而至”的武舞,以及“優倡侏儒為戲”,都表示了極大的不滿。此事因素頗為復雜,但也可看出孔子對於戲劇美的格格不入。

宋代理學家朱熹(1130—1200),對當時大量寄寓於傀儡戲中的戲劇美也保持了警惕,他於南宋紹熙年間任漳州郡守時曾發布過《郡守朱子諭》,其中有言:“約束城市鄉村,不得以禳災祈福為名,斂掠財物,裝弄傀儡。”

也正為此,中國戲劇集中地成熟於“道統淪微”的元代。

也正為此,就連很成氣候的元雜劇,竟也“兩朝史志與四庫集部,均不著於錄”。

也正為此,對中國戲曲史的系統研究,只能產生於傳統思想觀念全面衰弱、歐風美雨開始拂蕩的20世紀。

也正為此,第一部中國戲曲史專著的作者王國維(1877—1927)一旦在時代的風雨中意識到自己復古返經的使命,便急急地中止了這項研究。

據羅振玉(1866一1940)回憶,辛亥革命後,他對王國維說,士子生於今日,沒有什麽事情好做,要拯救這個動亂的世道,最好是一門心思鉆研“國學”,返經信古,以防止新文化來代替舊文化。王國維聽了,深以為然,也深感慚愧,決心改弦易轍,竟把以前的著作燒了。(見羅振玉《海寧王忠公傳》。)對於王國維燒書的說法,後人頗有懷疑,但王國維決心以《宋元戲曲史》作一總結之後不再從事戲曲研究則是事實。當時他正“避亂”日本,據他的一位日本朋友回憶,人們問起他研究過多時的西洋哲學,他竟“苦笑著說他不懂西洋哲學”,問起中國戲曲史,他說“以後不再研究了”,因為“當時王君學問的領域,已另轉了一個方向”——經學和古史考證之學。(狩野直喜:《憶王靜安君》,日本《藝文》第18年第8號,轉引自葉嘉瑩:《王國維及其文學批評》)

這說明,即便在中國戲曲史權威王國維本人身上,中國傳統的正統思想也沒有與戲劇美取得徹底的和解。

取得局部和解的,是在中國戲劇的藝術格局上,中國戲劇正是在這種局部和解上建立了自己的美學特色。

例如,中國傳統精神文化的抒情性特征,本與黑格爾詳盡論述過的戲劇的客觀性原則大有抵牾,但當中國戲曲終於成型之後,抒情性也就規定了中國戲曲的寫意性;

又如,中國傳統精神文化的中和性特征,本與戲劇的沖突本性有很大矛盾,但當中國戲曲終於成型之後,中和性也就規定了中國戲曲“悲歡離合”的完備性,規定了“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式的大團圓結尾的普遍性。

精神傳統總會凝凍成美學成果。有時,逆向力量也會轉化為正面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