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巫見大巫(第4/8頁)

 

姚賈內心交戰,李斯卻已笑著對他說道,“先生解舞蹈乎?”

 

姚賈搖搖頭,道,“不解。”

 

李斯又道,“先生解音律乎?”

 

姚賈道,“不解。”

 

李斯笑道,“方才我觀先生,甚為舞樂所動,必然心中有所感慨。今日之舞蹈和箏藝如何,還請先生品鑒。”

 

姚賈的藝術修養,基本等於零。他單知道好看好聽而已,其中的子醜寅卯,他是半點也說不上來。

 

看著姚賈發窘,李斯的表情多少有些享受。享受過後,李斯再道,“吾少也賤,故多能鄙事。於舞蹈音律也知曉一二,願為先生言之。”

 

看起來,李斯是想給姚賈上藝術理論課了。這樣的話題,對姚賈來說,實在有些無聊。姚賈痛恨理論,他只關注實際的存在。就像歌德筆下的梅非斯托曾感嘆過的那樣,“我親愛的朋友,生活的寶樹青蔥,而一切理論都顯得朦朧。”

 

然而,盡管姚賈興致不高,最終還是決定客隨主便,聽李斯教授開講。否則又能如何?在這個陌生的國度,他還能找出別的事情可做嗎?

 

【6、意在言外】

 

李斯於是道,“精神錯亂者也能夠手舞足蹈,然而觀者不樂。猿猴也可以彈琴弄音,然而聽者不樂。何故也?”

 

姚賈不吭聲。他知道,如果自己接話,李斯就變成是在授課了。而他不接話,則李斯就顯得是在賣弄。他就是要讓李斯感覺到自己在賣弄。

 

賣弄就賣弄吧,李斯也不客氣,自己回答自己道,“欲曉其理,尚須正本清源。先生可知,樂和舞的由來?”

 

姚賈繼續沉默。賣弄,接著賣弄!

 

李斯耐性十足,道,“遠古之時,朱襄氏之治天下也,多風而陽氣蓄積,萬物散解,果實不成,因此士達制五弦瑟,以來陰氣,以定群生。音樂於是誕生。

 

後來,等到陶唐氏治天下之時,陰氣過盛,滯伏沉積,水道壅塞,民氣郁閼而滯著,筋骨瑟縮不達,因此,陶唐氏創建舞蹈,以宣導之。這就是舞蹈的由來。

 

可以看到,最初的舞蹈,是為了對抗陰氣,散發陽氣。說句題外話,先生可能知道,燕國名將秦開有個孫子,年十二殺人,號為勇士,其名為秦舞陽,大概就是從此而來。”

 

姚賈聞言,不由莞爾。李斯也跟著笑,又道,“由此可知,先有樂,後有舞。樂之不足,乃舞之。就拿舞姬剛才的舞蹈來說,相信先生已經注意到了,雖風騷各異,但有一點卻是共通,其首之所向,手之所揮,肩之所倚,腰之所轉,足之所履,膝之所屈,莫不中音,與蒙恬之箏聲相合而動。換而言之,舞蹈之美,必合於音樂之律也。”

 

李斯飲酒再道,“說到音樂,我只能算是好之者。知之者,蒙恬是也。音律之道,自當由蒙恬為先生解之。”

 

牛人和非牛人的區別,大概就在於,牛人知道自己之牛,非牛人不知道自己之不牛。以蒙恬對於音樂的造詣,也實在用不著再謙虛。盡管以他的境界,要向姚賈講解基本樂理,有如牛鼎烹雞,蒙恬卻也不嫌委屈,道,“樂諺曰:黃鐘之宮,音律之本。何謂黃鐘之宮?當年黃帝令伶倫作律。伶倫自大夏之西,乃之阮隃之陰,取竹於嶰溪之谷,以生空竅厚鈞者,斷兩節間——其長三寸九分——而吹之,以其音名為舍少,定為黃鐘之宮。再以三分損益之法,黃鐘生林鐘,林鐘生太蔟,太蔟生南呂,南呂生姑洗,姑洗生應鐘,應鐘生蕤賓,蕤賓生大呂,大呂生夷則,夷則生夾鐘,夾鐘生無射,無射生仲呂。即為十二律。鳳凰之鳴,其雄鳴為六,雌鳴亦六,正與十二律無意而合。因此,十二律雖為人造,實為天設也。音樂縱然千變萬化,終不能出此十二律之外。”

 

李斯接話道,“吾雖不善音,解音莫如我。同樣都是十二律,甚至樂器也一般無二,如何鑒賞音樂之優劣?以吾之見,只在兩條——觀法於節奏,察度於句投。夫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節奏和句投,音樂之規矩也。一旦逾越,必為惡樂無疑。”

 

聽到此處,姚賈已感覺到李斯話中藏話。他明明是在談音樂,卻又好象是在借題發揮,隱有所指。

 

李斯起了談興,煞不住車,又道,“音樂之道,只在於節奏和句投。然而,許多人終生習樂,卻如逆水行舟,忙煞不離原處。為什麽?因為他們錯解了節奏和句投的意思,未能領悟其中之奧妙。句投,後世人稱為板眼,既節拍之意。節拍之節,與節奏之節,意皆為節制約束是也。不明此理,即使習樂至白頭,終不能進乎道也。”

 

李斯所言古樂之精神,與古希臘人可謂是異曲同工。古希臘人以為,The rhythm in music and dancing,is not flow,but pause,the steady limitation of movement。或可譯為,音樂舞蹈之韻律,其要不在流動,而在停頓,正如運動自有其不可到處。這一見解,想來應是受有愛利亞學派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