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巫見大巫(第3/8頁)

 

而這次,他被趙國驅逐出境,他好不容易積攢的財富,都被趙王無情地全部藉沒。他破產了,他成了一個窮光蛋,again!當他從趙國進入函谷關,秦國的官吏要他申報隨身財物,以便征稅之時,他只能像王爾德那樣,指了指自己的腦袋,解嘲地說道,除了我的天才,再無他物可以申報。

 

【4、舞者的光榮】

 

且說李斯大開筵席,款待姚賈,蒙恬作陪。姚賈由於方才的刺激,不免情緒低落,神情遊離。李斯見姚賈心不在焉,也不急著步入正題,只是殷勤勸酒。

 

酒過三巡,姚賈這才慢慢興奮起來,開始進入狀態。即便如此,姚賈的話卻也不多,大部分時間還是李斯一個人在不著邊際地閑談。作為一個職業說客,姚賈始終認為,好鋼用在刀刃上,平時的他,總是能不說話就不說話,把口才用來閑聊,不僅浪費時間,更損傷元氣。

 

再盡一觴,李斯大笑道,“美酒雖好,也須美聲美色相伴。李斯為先生請樂舞。”李斯拍掌,一時間,雲之君兮紛紛而來下,仙之人兮列如麻。數十位絕色舞姬,充斥堂內,艷光生發,香風習習,渾不似人間凡塵。

 

舞姬含羞淺笑,向姚賈盈盈拜倒,再起身時,忽然都凝固不動,宛如一尊尊曼妙的雕塑,呈現出千姿百態。

 

目睹這樣的情形,有那麽一刹那,姚賈產生了一種奇怪的錯覺,以為自己其實是希臘神話中的蛇發女妖美杜莎,能用目光把人變成石頭。不過,他很快意識到那只是神話罷了,於是保持著禮貌的克制,期待起戲劇的後續。

 

一童子抱箏而入,置於階前。蒙恬長身而起,於箏前肅然端坐,凝神片刻,然後以修長的手指,輕輕撥下第一根弦。

 

宛如雨滴傷感了離別,音符淹沒了靜寂,原本定格的嬌艷舞姬,在音樂中驟然復活,翩躚而舞。

 

空曠高遠的大堂,演奏效果極其出色。此時的蒙恬,已不再是秦國最著名的少年公子,尊貴的將軍之孫,他只是一個物我兩忘的樂師,用魔力的手指,次第釋放出被囚禁在箏弦中的精靈。

 

而在蒙恬和舞姬之間,仿佛存有一份神秘的契約。箏聲時而溫柔,如同愛人的撫摩,舞姬顫動著迎合。時而絕情,如同鞭子抽打,讓舞姬痛苦地閃避。時而如狂風,吹拂著舞姬的腰肢,似柳條恣意飄蕩。時而如夜色,寧靜地經過那些青春而飽滿的身體,讓她們慵懶而憂傷。

 

箏聲的穿行漸慢漸歇,音符以消失的姿態上升,漫過屋頂,穿越雲層,直至永不可再聞。而舞姬也停住了她們的身軀,一個個面泛紅霞,輕汗薄衣,呼吸潮濕,目光迷離。

 

一曲就此終了。姚賈恍惚失魂,久久不能動彈。他知道,自己被感動了,被征服了。至於為什麽會這樣,他卻說不上來。也許是美吧,他想,音樂,舞蹈,美人,美酒,今夜的一切,都只和美有關。這讓他想立即大醉一場,然後趕緊將這一切遺忘。

 

無疑,對姚賈來說,這些感受,只是脆弱而廉價的瞬間情緒,他不能允許自己在其中沉溺。李斯和他素不相識,無端邀他赴宴,必定有所企圖。他必須清醒過來,讓自己回到現實。

 

【5、藝術理論課】

 

說起來,姚賈也是見多識廣之人,出入六國宮殿之時,國宴,國樂,國色,他都沒少領略過。那裏的佳人,比這裏的更美;那裏的舞蹈,比這裏的更華麗,那裏的音樂,更是這裏的所不能比,僅說樂器,就有鼙、鼓、鐘、磬、吹苓、管、塤、篪、鼗、椎、瑟等等,數十乃至上百人合奏,絕不會僅僅只用一把簡單的箏而已。可那時候,他是多麽的冷靜沉穩,永遠分得清輕重緩急,從不會象今天這樣迷失自己。

 

也許,是他變弱了。在趙國的慘痛失敗,是對他的沉重打擊。來到鹹陽之後,嬴政的態度不明,又讓他失落不安。他的意志不再堅定,他的信心開始動搖。未來是吉是兇,他一無所知。更可怕的是,他甚至懶得去想,懶得去關心,他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饑餓感。在這廷尉府裏,他整個人處在放松狀態,甚至是放棄狀態。

 

這可不是一個好現象。姚賈用力地甩甩頭,他必須讓自己重新堅強起來,他不能讓李斯看出自己內心的虛弱。是的,美色舞蹈,障眼而已,音樂,障耳而已,美酒,障口而已,芬香,障鼻而已。諸般種種,皆是虛幻無稽。就連缸中之腦,也可以輕易地制造出這一切。正如同時代的印度經卷《吠陀》和《普蘭納》所宣揚的那樣,他目前所感知的一切,都只是摩耶之幕。“這是摩耶,是欺騙之神的紗縵,蒙蔽著凡人的眼睛而使他們看見這樣一個世界,既不能說它存在,也不能說它不存在;因為它像夢一樣,像沙粒上閃爍著的陽光一樣,行人從遠處看來還以為是水,像隨便拋在地上的繩子一樣,人們卻將它看作一條蛇。”而他姚賈,正在為這幕布遮掩,不辯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