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逐客令(第4/10頁)

 

十年鹹陽一夢中。李斯步出鹹陽城門,回首再望這座西方的都城,他體會到了呂不韋離去時的苦澀。但和呂不韋不同的是,李斯更多的還是感到不公平。他並沒有作過任何有負秦國之事,只不過因為他外客的身份,就被認為和鄭國一樣,裏通故國,圖謀不軌。這分明是有罪推定,不合法理,焉能服人!

 

時節已是初冬,北風凜冽,天寒地凍。外客在軍隊的押解之下,隊伍長達數裏,都是拖家帶口,攜兒挾女。軍吏們對他們也並不體恤,時有棍棒鞭策。景況之悲慘,和逃難已無差別。路衢惟見哭,百裏不聞歌。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而在外客內部,也互相擁擠著,推搡著,叫罵著,更有人乘機搶奪。李斯想起了他師兄韓非對人性本惡的感嘆:“奔車之上無仲尼,覆舟之下無伯夷。”此時思及此語,李斯不禁深有痛感。在大恐慌的災難面前,無論仁義道德還是名士風度,終究是敵不過求生本能的啊。

 

李斯鼻孔張大,深呼吸。濕潤的空氣,從鼻腔一直冷涼到肺裏。雖說此行是驅逐之旅,但從積極的一面來看,卻又為歸鄉之路。故鄉,多麽溫暖的名字,闊別已久,遊子來歸,不亦動情乎!但李斯卻不敢歸鄉,至少不是現在,非為情怯,實乃心虛。他可是整個上蔡郡的驕傲啊。在鄉親口中,他是神話般的人物,在兒童心中,他是榜樣和夢想。惟楚有才,於斯為盛,父老鄉親們總愛念叨著這句話,向外鄉人誇耀著他,象誇耀著自家的兄弟或孩子。他怎能就這樣失敗地歸來!盡管鄉親們都是善良淳樸之人,但他口才再好,又怎擋得住他們那痛惜失望的眼神。而更有那些幸災樂禍者,一定會乘機挖苦道,我早就知道,李斯這小子好景長不了,這不,灰溜溜地跑回來了不是。

 

歸鄉之路,如此漫長。而妻子只是默默地跟在李斯身後,垂著眼瞼,仿佛除了跟著他,她不能知道世上還有別的滿足。她本就是忠貞本分的女人,嫌棄乃至離開丈夫的念頭,在她身上絕無可能產生,正如西方結婚誓言中許諾的那樣:

 

「to have and to hold from this day forward;

 

for better for worse,

 

for richer for poor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to love and to cherish,

 

till death do us part.」

 

〖(我願與君依守,

 

無懼禍福貧富,

 

無懼疾病健康,

 

只懼愛君不能足。

 

既為君婦,

 

此身可死,

 

此心不絕!)〗

 

一夜之間,他們在鹹陽的貴族生活化為烏有,妻子卻並無半句埋怨。李斯倒寧願她抱怨些什麽,這樣他心裏反而會好過些。再看兩個兒子,長子李由微皺著眉頭,仿佛在為自己的前途擔憂;次子李瞻才十二歲,還是照常快樂地蹦蹦跳跳,一會兒奔前,一會兒跑後。

 

【5、出鹹陽記】

 

美國第三十七任總統尼克松因水門事件辭職後,曾感慨道,“當我離開橢圓形辦公室後,我才發現誰是我真正的朋友。”李斯和尼克松也有著同樣的感慨,他離開鹹陽已是越來越遠,而他那些還留在鹹陽的所謂朋友們,並無一人前來為他送行。以色事人,色衰則愛弛;以權交人,權敗則交亡。被打倒的失勢官吏,對仍然在位的昔日同僚來說,就好比是傳染病患者,於是紛紛要和他劃清界限,惟恐避之不及。李斯雖然傷感,卻並不惋惜。他知道,只要他再度掌握了權力,這些朋友們一定會厚著臉皮,去而復來。

 

李斯丟了地位,失了朋友,卻依然擁有足夠的資本。他掌握著大量的秦國機密,整個秦國的情報系統,還完好無損地保存在他的頭腦裏。秦國有哪些特工潛伏在六國,六國又有哪些官僚已經被秦國收買,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撇開他的名望和才華不論,單憑他掌握的這些秘密,再就業根本不成問題,隨便跳槽到哪個國家,還不得讓該國國君大喜過望,郊迎於道?

 

然而,摩西能平安地逃出埃及,李斯是否也能平安地穿越秦國呢?李斯之所以還活著,是因為嬴政和宗室還沒有醒悟過來,等他們醒悟過來,想必一定會殺了李斯滅口的。又或者,嬴政和宗室已經醒悟,殺手已經派出。說不定,殺手正從鹹陽緊追而至,或者早就埋伏在同行的人群之中,又或者,殺手正在路的前方,等著他自投羅網。

 

李斯慢慢地走著,心緒萬千。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男子,從後面追上李斯,和李斯並肩而走。李斯自顧而行,對那年輕男子並不留意。此年輕男子名為吳公,與李斯同鄉,剛從上蔡老家前來投奔李斯不久。李斯顧念同鄉之誼,任他為舍人,待之如子,時常親自教誨。吳公跟著李斯走了一裏多地,見李斯仍不理會他,忍不住開口說道,“先生,我們就這麽回上蔡了嗎?”李斯恍如未聞,不置可否。吳公又質問道,“先生可曾因為逐客令寫了一點什麽沒有?“李斯搖了搖頭。吳公攔住李斯,正告道,“先生還是寫點什麽罷。秦王一向就很愛看先生的文章。”李斯不答,繞開吳公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