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9章 理解萬歲

唐毅曾經不止一次問過自己,為什麽明知道手下都是一群虎狼,高拱、張居正、張四維,三代首輔,一個比一個難對付,還把他們都留著,甚至引入內閣,委以重任。

其實以唐毅的實力,暗算這幾位完全可以神不知鬼不覺,輕輕巧巧就把他們都給幹掉。

直到今天,唐毅總算是想清楚了。

都說性格決定命運,唐毅根本不是那種大開大合,大破大立,擁有無上勇氣的人物。假如拿去了穿越者的優勢,他最多就是個太平官僚,如果運氣好,或許能像徐階一般,也混到首輔,如果運氣不好,就幾十年後,收場下台,興許在史書上連一筆都沒法留下。

而且唐毅用的改革辦法,說穿了不是改革,他是想要培養新的利益集團,去取代原有的利益集團,是地地道道的搶班奪權。

他扶植出來的力量,不論是東南的交通行,還是新興的武官新貴,還有陽明學會,這些力量更強悍,也更富有侵略性。

食肉動物不只吃食草動物,也吃相對更弱的掠食者,同樣的道理,新興勢力不會只盯著海外,而放過國內,面對滿樹的果實,總是唾手可得的先被摘掉。

東南的發展經驗,已經驗證了這一點,工商集團吃起自己人,同樣不客氣。

靠著唐毅一己之力去糾正,恐怕是做不到的。

他需要高拱,也需要張居正,需要這些猛士,去配合唐毅,充當園丁,關鍵時候,狠下殺手,去掉長偏的枝條,只有如此,才能讓新興的利益集團,健康成長,不至於從一開始就走偏了。

就拿眼下來說,唐毅不願意出海瑞這張王牌,不是他同情徐階,而是徐華亭作為致仕首輔,他要是晚節不保,下場淒涼,其他人又會如何?

可是以徐家的做派,不嚴懲,又如何能對得起天下的百姓?

“太嶽兄,派遣海瑞去南直隸,不要先查徐家,讓他先去蘇州,再去徽州,唐家,太倉王家,還有胡宗憲他們家,都查一遍。要正人先正己。”

張居正愣了一下,深深一躬,“多謝首輔支持,按照您這麽說,少不得也要派人,去清查江陵張家了。”

兩個人又安靜下來,悶頭喝著酒,許久……

“唉,太嶽兄,我想你或許疑心唐某,接著酒興,咱們就把話挑明了,你看可好?”

張居正真的遲疑了,他不知道唐毅打得什麽算盤,是真是假,莫非是試探自己,然後再把自己幹掉?

可是看起來又不像,唐毅已經是手握重權的首輔,想要對付一個排名第五的閣老,簡直輕而易舉,他又何必大費周章呢!

罷了,要想做事,想要實現抱負,就不能缺少唐毅的支持,張居正思量一會兒,正色道:“誠然有一些聲音,他們說元輔手握兵權,九邊將領盡數出自您的門下,東南大族唯命是從,論起權勢,無人能及……”

一句話,你的力量已經超出了人臣的本分,這樣的臣子最後是什麽下場呢?

歷史上只有兩種,要麽被皇帝翻盤,身死族滅,要麽就像王莽、趙匡胤一般,取而代之,成為新的皇帝。顯然無論是哪一種,都是血雨腥風,繼承了徐階衣缽的張居正,本能忌憚唐毅,暗中和他做對,也就不足為奇了。

“太嶽兄,你能坦誠相告,唐某十分感懷,我再請教太嶽兄一件事情。”

“元輔請講。”

“你力主清丈田畝,我想問你,假如不考慮執行的困難,你真正要做的是哪一樣?或者說,大明朝財政的弊端真正落在哪裏?”

張居正倒吸了口氣,眼中露出了迷茫之色,要說起財政的事情,他晝思夜想,問題多如牛毛,可要說起最關鍵的,還真不是清丈田畝……

張居正陷入沉思,唐毅隨手給兩個人都滿上了酒杯,他先喝了一口,借著酒蓋臉,笑道:“是不是有違祖制,太嶽兄不敢說?”

“有什麽不敢的!”張居正把眉頭一挑,豪爽地笑道:“既然元輔點破,叔大就放肆一次了……”

其實仔細審視大明朝的問題,八成以上都要和一個人扯上關系,那就是朱元璋。

這位雄才大略的洪武皇帝,或許想不到,他死後一百五十年,他留下來的一套東西,正在不停扼殺他創造的帝國,他曾經的苦心孤詣,都成了後輩子孫的桎梏,甚至可以說,是他的聖訓祖制,把後人逼得山窮水盡,跑到煤山上吊。

就拿至關重要的財政來說,不只是重田賦,輕工商那麽簡單。

在征收辦法和執行操作上,更是問題重重,讓人幾乎絕望。

明代之前,歷來都是官員管著吏員,吏管著百姓,他們負責征收田賦,征召徭役……到了朱元璋這裏,他突發奇想,也算不上奇想,主要是他幼年太苦了,被胥吏欺負,一家人走死逃亡,他要過飯,當過和尚,當了皇帝之後,朱元璋對小吏依舊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