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鏡頭之外

“蘇州武丘寺,山嵚崟,石林玲瓏,樓雉疊起,綠雲窈窕,入者忘歸。大歷初,寺僧夜見二白衣上樓,竟不下,尋之無所見……”這是中唐陳邵所著的《通幽記》裏記載的一段文字,寫兩個冥鬼上了樓,卻再也沒看到他們下來。這樣的描寫制造出的效果更恐怖。所以說,很多時候,最令人驚悚的並非你看到的場景,而是鏡頭之外令人想象的那一部分。

鹹通中,呼延冀者,授忠州司戶,攜其妻之官。至泗水,遇盜,盡奪其財物,乃至裸衫。冀遂與其妻於路旁訪人煙。俄逢一翁,問其故,冀告之。老翁曰:“南行之數裏,即我家,可與家屬暫宿也。”冀乃與老翁同至其家。入林中,得一大宅,老翁安存一室內,設食遺衣。至深夜,親就冀談話。復具酒肴,曰:“我家唯有老母。君若未能攜妻去,欲且留之,伺到官再來迎,亦可。我見君貧,必不易相攜也。”冀思之良久,遂謝而言曰:“丈人既憫我如是,我即以心素托丈人。我妻本出宮人也,能歌,仍薄有文藝,然好酒,多放蕩,留之後,幸丈人拘束之。”老翁曰:“無憂,但自赴官。”明日,冀乃留妻而去。臨別,妻執冀手而言曰:“我本與爾遠涉川陸,赴一薄官,今不期又留我於此。君若不來迎我,我必奔出,必有納我之人也。”泣淚而別。冀到官,方謀遠迎其妻。忽一日,有達一書者,受之,是其妻書也。其書曰:“妾今自裁此書,以達心緒,唯君少覽焉。妾本歌妓之女也,幼入宮禁,以清歌妙舞為稱,固無婦德婦容。及宮中有命,掖庭選人,妾得放歸焉,是時也,君方年少,酒狂詩逸,在妾之鄰。妾即不拘,君亦放蕩,君不以妾不可奉蘋蘩,遂以禮娶妾。妾既與君匹偶,諸鄰皆謂之才子佳人。每念花間同步,月下相對,紅樓戲謔,錦闈言誓。即不期今日之事也。悲夫!一何義絕,君以妾身,棄之如屣,留於荒郊,不念孤獨。自君之官,淚流莫遏。思量薄情,妾又奚守貞潔哉!老父家有一少年子,深慕妾,妾已歸之矣。君其知之。”冀覽書擲書,不勝憤怒,遂拋官至泗水。本欲見老翁及其妻,皆殺之。訪尋不得,但見一大塚,林木森然。冀毀其塚,見其妻已死在塚中,乃取屍祭,別葬之而去。(《瀟湘錄》)

唐懿宗鹹通年間,呼延冀被授予忠州司戶一職,攜妻上任。至泗水,遇盜賊,財物被掠,衣服也被搶。呼延冀和妻子顧不上羞辱,只能往前走,尋找人家,求衣服穿。天色將晚,路遇一老翁,很熱心,說他家就在前面林間,於是把夫妻倆帶了回去。入林中,看到一座宅院,進去後,老翁擺設飯菜,又拿衣服給夫妻二人穿。夫妻倆感激不盡。至深夜,老翁跟呼延冀聊天:“我家唯有老母,假若你急於趕路,可暫把夫人留在我這裏,叫她陪伴我的老母,等你到那邊安排好了,再回來接也不遲。因為我看你現在一無所有,攜妻趕路也不太容易。”

呼延冀陷入沉思,良久後,說:“您如此憐憫我,為我著想,實是感謝,那我就以誠心相托付。我那妻子,先前是宮女,懂些才藝,但也有缺點,喜歡酒,性情放縱。留下後,希望您多多管束。”

呼延冀竟真的要把妻子留下。

老翁笑道:“不必擔憂,可安心赴官。”

第二天,呼延冀與妻子告別,妻子說:“我本與君遠涉山水,赴一薄官,不料你要把我留在這荒林中!若君以後不來迎我,我必奔走他處,而必有收納我的人。”

呼延冀達到忠州後,安頓好了,這一天,收到一封信,是妻子的手書,上寫:“我本歌妓之女,少入宮中,只懂清歌妙舞,難具婦德。後被放出宮,與君為鄰。那時候,君方年少,酒狂詩逸,而妾亦放蕩無拘,兩相通好,以為婚禮,眾人皆謂才子佳人。每念花間同步,月下相對,紅樓戲謔,錦闈言誓,令人難忘。但那時又如何想到有今日之事!夫君義絕,只顧趕路,棄妾之身,於荒郊野林。自君去後,每每思念,但君已薄情,妾又如何守得貞潔?老翁家有一子,深愛妾,現妾已以身相許。我說這些,只是想叫你知道,別無其他。”

呼延冀看完書信後扔在地上,非常憤怒,拋官馳馬,奔向泗水。一路上,他想好了,見面後必將妻子與那老翁全家殺掉。

泗水已至,樹林依舊,但呼延冀轉了幾圈,沒找到先前那所宅子,唯見一座墳赫然在前。他有不祥的預感。不出所料,將墳掘開,看到了自己妻子死不瞑目的屍體。

故事結束了。呼延冀之妻令人悲憐如此。茫茫四野,在那老鬼的鼓動下,呼延冀竟真的拋下妻子,獨自走了,可真是放心,而林非好林,宅非陽宅!呼延冀之妻孤身一人在鬼屋中的遭遇,雖半筆未寫,但可以想象,比如丈夫走後的第一個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