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噴玉泉幽魂

晚唐蘇鶚所著的《杜陽雜編》中有一則記載:“玄宗為太上皇,在興慶宮居。久雨初晴,幸勤政樓。樓下市人及街中往來者,喜且泫然曰:‘不期今日再得見太平天子。’傳呼萬歲,聲動天地。”這一場景很感人。安史之亂後,被架空為太上皇的玄宗,蒞臨勤政樓,被長安市民發現,人們看到這位從他們視野裏消失已久的曾開創開元盛世的皇帝已蒼老如此,不禁百感交集,高呼萬歲,聲淚俱下。那一刻玄宗萬言難表。這情景叫專權的宦官李輔國很不高興,他以此為借口,將玄宗強制性地牽居到西內宮。說起來,曾威赫天下的大唐玄宗皇帝,很是懼怕這位宦官。有一次,李輔國帶著士兵,手持刀槍,到西內檢查,當時玄宗正騎在馬上,看到李輔國後,“太上皇驚,欲墜馬數四,賴左右扶持乃上”。也就是說,嚇得玄宗有三四次要從馬上掉下來。多虧高力士躍馬而前,厲聲道:“太上皇乃五十年太平天子,李輔國,汝舊臣,不宜無禮,李輔國下馬!”李輔國這才有所收斂。後來,玄宗流著淚握住高力士的手:“如果不是你,我恐怕已成死鬼!”後來,李輔國將包括高力士在內的玄宗近侍全部流放。《杜陽雜編》還有這樣一句記載:“時肅宗大漸,輔國專朝,意西內之復有變故也。”這句話的深意似乎是:玄宗皇帝最終不是病死,而是被李輔國害死。只是這條記載沒引起人們的注意。如果玄宗皇帝真的是為李輔國所弑,那麽唐朝被宦官殺害的皇帝,就達到了四人之多!

說起來,肅宗之後即位的唐代宗對付宦官是有一套的,很有手腕:先是派遣刺客刺殺了李輔國,又誘殺了此後專權的魚朝恩,並且流放了另一名著名宦官程元振。一位皇帝解決了三大宦官,這一勝利紀錄可謂唐朝之最。但進入9世紀後,面對新專權的宦官俱文珍、梁守謙、仇士良、魚弘志等人,越來越孱弱的皇帝就沒辦法了。此時宦官已直接掌握作為禁軍的神策軍。這一制度始於唐德宗建中四年(783年)的“涇原兵變”。當時,經長安奔赴前線的士兵發生嘩變,德宗在宦官的保護下倉皇出逃。這一痛史讓他作出一個並非明智的決定:皇帝身邊的禁軍——神策軍的兩名司令官即左、右神策軍護軍中尉,直接由宦官擔任。這樣的決定演變的結果是,皇帝身邊的宦官不再是家奴,而是手握重兵的大將。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冬爆發的“甘露之變”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嗎?事變過程在《唐朝的黑夜1》中有詳細描述,李訓、王涯、賈餗、舒元輿等四名宰相及其他大臣和家屬共計兩千多人,被仇士良、魚弘志所率的神策軍撲殺,造成唐朝第一痛史。

“甘露之變”後,勝利的宦官仇士良、魚弘志作為神策軍護軍中尉,取得了直接參與延英殿朝會的資格。至於唐文宗李昂,按《杜陽雜編》的記載,事變後郁郁寡歡,“瞠目獨語,左右莫敢進問”。有一天,唐文宗在宮中散步,題詩道:“輦路生春草,上林花滿枝。憑高何限意,無復侍臣知!”又曾在觀賞牡丹時忽吟《牡丹賦》:“俯者如愁,仰者如語,合者如咽。”吟罷才想起這是遇難宰相舒元輿的作品,“不覺嘆息良久,泣下沾臆”。此後,每日飲酒買醉。開成四年(839年)冬,文宗欲在延英殿召見宰相,但被宦官拒絕,未能如願。隨後,他又坐在思政殿,一個人愣神兒,沉默良久,問:“今日哪位大臣在翰林院值班?”宦官答:“中書舍人周墀。”文宗說:“那我可以見見翰林學士嗎?”這一次被宦官允許。周墀來到後,君臣進行了一次歷史上著名的對話。

文宗:“你說我像以前的哪位皇帝?”

周墀:“都說陛下有唐堯之聖,虞舜之明,殷湯之仁,夏禹之儉。”

文宗:“你說的這些我不敢比。你覺得我比周赧王、漢獻帝如何?”

周墀震恐,拜倒而言:“赧、獻乃亡國之君,如何與陛下比?!”

文宗苦笑:“不是他們比不上我,是我比不上他們。周赧王、漢獻帝,受制於強大的諸侯,而我卻受制於家奴!”說罷,淚落衣襟。

此後文宗不再視朝,直到一年後死去。大唐皇帝的如此遭遇令人心寒。就在宦官專權達到登峰造極之時,文士李玫寫了一篇志怪作品影射“甘露之變”,並對事變中遇難的四位宰相進行了追憶與紀念,可謂奇文:

會昌元年春,孝廉許生下第東歸,次壽安,將宿於甘泉店。甘棠館西一裏已來,逢白衣叟,躍青驄,自西而來,徒從極盛,醺顏怡怡,朗吟雲:“春草萋萋春水綠,野棠開盡飄香玉。繡嶺宮前鶴發人,猶唱開元太平曲。”生策馬前進,問其姓名,叟微笑不答,又吟一篇雲:“厭世逃名者,誰能答姓名。曾聞三樂否,看取路傍情。”生知其鬼物矣,遂不復問。但繼後而行,凡二三裏,日已暮矣。至噴玉泉牌堠之西,叟笑謂生曰:“吾聞三四君子,今日追舊遊於此泉,吾昨已被召,自此南去,吾子不可連騎也。”生固請從,叟不對而去,生縱轡以隨之。去甘棠一裏余,見車馬導從,填隘路歧,生麾蓋而進。既至泉亭,乃下馬,伏於叢棘之下,屏氣以窺之,見四丈夫,有少年神貌揚揚者,有短小器宇落落者,有長大少髭髯者,有清瘦言語及瞻視疾速者,皆金紫,坐於泉之北磯。叟既至,曰:“玉川來何遲?”叟曰:“適傍石墨澗尋賞,憩馬甘棠館亭,於西楹偶見詩人題一章,駐而吟諷,不覺良久。”座首者曰:“是何篇什?得先生賞嘆之若是?”叟曰:“此詩有似為席中一二公有其題,而晦其姓名,憐其終章皆有意思,乃曰:浮雲淒慘日微明,沉痛將軍負罪名。白晝叫閽無近戚,縞衣飲氣只門生。佳人暗泣填宮淚,廄馬連嘶換主聲。六合茫茫悲漢土,此身無處哭田橫。”座中聞之,皆以襟袖擁面,如欲慟哭。神貌揚揚者雲:“我知作詩人矣,得非伊水之上,受我推食脫衣之士乎?”久之,白衣叟命飛杯,凡數巡,而座中欷歔未已。白衣叟曰:“再經舊遊,無以自適。宜賦篇詠,以代管弦。”命左右取筆硯,乃出題雲:“《噴玉泉感舊遊書懷》,各七言長句。”白衣叟倡雲:“樹色川光向晚晴,舊曾遊處事分明。鼠穿月榭荊榛合,草掩花園畦壟平。跡陷黃沙仍未寤,罪標青簡竟何名。傷心谷口東流水,猶噴當時寒玉聲。”少年神貌揚揚者詩雲:“鳥啼鶯語思何窮,一世榮華一夢中。李固有冤藏蠹簡,鄧攸無子續清風。文章高韻傳流水,絲管遺音托草蟲。春月不知人事改,閑垂光彩照洿宮。”短小器宇落落者詩雲:“桃蹊李徑盡荒涼,訪舊尋新益自傷。雖有衣衾藏李固,終無表疏雪王章。羈魂尚覺霜風冷,朽骨徒驚月桂香。天爵竟為人爵誤,誰能高叫問蒼蒼。”清瘦及瞻視疾速者詩雲:“落花寂寂草綿綿,雲影山光盡宛然。壞室基摧新石鼠,瀦宮水引故山泉。青雲自致慚天爵,白首同歸感昔賢。惆悵林間中夜月,孤光曾照讀書筵。”長大少髭髯者詩雲:“新荊棘路舊衡門,又駐高車會一樽。寒骨未沾新雨露,春風不長敗蘭蓀。丹誠豈分埋幽壤,白日終希照覆盆。珍重昔年金谷友,共來泉際話孤魂。”詩成,各自吟諷,長號數四,響動巖谷。逡巡,怪鳥鴟梟,相率啾唧,大狐老狸,次第鳴叫。頃之,騾腳自東而來,金鐸之聲,振於坐中,各命仆馬,頗甚草草,慘無言語,掩泣攀鞍,若煙霧狀,自庭而散。生於是出叢棘,尋舊路,匹馬草於澗側,蹇童美寢於路隅。未明,達甘泉店。店媼詰冒夜,生具以對媼。媼曰:“昨夜三更,走馬挈壺,就我買酒,得非此耶?”開櫃視,皆紙錢也。(《纂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