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光叔

會昌六年(846年),唐武宗死,其叔李忱即位,是為唐宣宗,改年號為“大中”。關於他的時代,張藝謀的電影《十面埋伏》的開頭有所提及:“唐大中十三年,皇帝昏庸,朝廷腐敗,民間湧現不少反官府的組織,其中以飛刀門的勢力最大……”這樣的描述自然可以一笑了之,因為宣宗並不昏庸,而是唐朝歷史上最後一位有所作為的賢明君主。宣宗即位後,徹底結束了長達四十年的“牛李黨爭”;同時,抑制宦官對朝政的幹預和對皇帝本人的控制;在對吐蕃的戰爭中,也取得了難得的勝利。由於這一時期朝廷清明無事,各地藩鎮也不敢妄動。皇帝本人不但勤政,而且甚為節儉,體恤民情,最愛微服私訪,往往日暮時才回皇宮。對此,晚唐五代尉遲偓所著的《中朝故事》多有記載。當時,大臣勸諫:“陛下啊,您不適宜頻頻外出!”

宣宗回答:“吾要采訪民間風俗事。”

多好的回答啊。唐宣宗有此作為,與其曲折的人生經歷是分不開的。他是憲宗皇帝的兒子,是穆宗皇帝的弟弟,敬宗、文宗和武宗皇帝的叔叔。也就是說,在他即位之前,他的哥哥和三個侄子相繼是大唐皇帝。他的一生可以說是唐朝諸帝中最奇特的。穆宗為帝時,封李忱為光王。小時候,他看上去癡癡的,智力有些問題。長大後,他卻顯示出賢良的品性。穆宗病危時,曾欲傳帝位給李忱,但在當時變幻莫測的形勢下,終於未成。大約從這一刻起,他就開始如履薄冰了,被隨後即帝位的幾個侄子猜忌。李忱只能韜光養晦,在眾人面前保持沉默,作出一副呆傻的樣子。按史書記載:“帝外晦而內朗,嚴重寡言……”有時整整一天也不說句話,敬宗、文宗、武宗生活中的樂趣之一,就是去光王府找樂,想盡辦法逗李忱說話。《舊唐書》記載:“文宗、武宗幸十六宅宴集,強誘其言,以為戲劇,謂之‘光叔’。武宗氣豪,尤不為禮。”十六宅即唐朝諸親王居住之地。即使是文宗這位以老實著稱的皇帝,也曾說過這樣的話:“誰能叫光王開口說話,我有重賞!”如果說喜歡遊玩的敬宗還沒把他的這位叔叔當回事,而文宗除了找樂外也沒怎麽為難過叔叔,那麽到了武宗即位後,李忱面臨的情況就危險得多了。當時,李忱越是沉默不語,武宗越是不安。按晚唐大臣韋昭度在《續皇王寶運錄》裏的記載,會昌三年(843年),武宗在宮中設宴,曾密令四名宦官將李忱幽閉,欲沉殺於廁所,但事情未果。李忱在其中一名叫仇公武的宦官的幫助下逃得一命。晚唐令狐澄所著的《貞陵遺事》第一次披露了宣宗出家為僧的秘聞:“宣宗微時,以武宗忌之,遁跡為僧。一日遊方,遇黃蘖禪師同行,因觀瀑布。黃蘖曰:‘我詠此得一聯,而下韻不接。’宣宗曰:‘當為續成之。’黃蘖雲:‘千巖萬壑不辭勞,遠看方知出處高。’宣宗續雲:‘溪澗豈能留得住,終歸大海作波濤。’”說的是,宣宗出家後,遇見當時的禪宗大師黃蘖希運,有了以上對話。與黃蘖希運禪師之遊,當有演繹成分,但《中朝故事》中的記載,未必全為杜撰。

宣宗即憲皇少子也,皇昆即穆宗也,穆宗、敬宗之後,文宗、武宗相次即位,宣皇皆叔父也。武宗初登極,深忌焉。一日,會鞠於禁苑間,武宗召上,遙睹瞬目於中官。仇士良躍馬向前曰:“適有旨,王可下馬。”士良命中官輿出,軍中奏雲:“落馬已不救矣。”尋請為僧,遊行江表間。會昌末,中人請還京,遂即位。(《中朝故事》)

按上面記載,保護宣宗的是權宦仇士良,並提到“尋請為僧”,也就是向武宗皇帝申請出家。這就可信了。同時代的《北夢瑣言》為了顯示該事的隱秘性,記為:“(宣宗)密遊方外,或止江南名山,多識高道僧人。”正史上雖未記載他出家為僧,但說其“器識深遠,久歷艱難,備知人間疾苦……”這裏的“久歷艱難”很可能暗指其出家的經歷。關於宣宗出家的寺院,有河南淅川香嚴寺和浙江海寧安國寺兩說。香嚴寺傳說稱,宣宗在該寺出家七年,當是誇張;如果其真的出家雲遊,按諸筆記所載,多稱其遊歷江表,在浙江海寧安國寺出家的可能性更大。宋代筆記中多有此記載。但在武宗會昌末年,他應該返回了長安。因為會昌六年三月一日,武宗病危,這一天他被宦官擁立為皇太叔,即在此之前已恢復親王身份。

韜光養晦的宣宗最終成為皇帝。武宗沒兒子,在其將死時,宦官們商量著立個好擺布的人為帝。這是他們選擇宣宗的原因。但即位後,宣宗出色的施政手腕使宦官和大臣瞠目結舌。宣宗早年信佛,晚年信道,同時又親近儒士,每每與大臣討論問題;愛惜書生,常於殿柱上題寫秀才、舉人和進士的名字。他與大臣的關系非常和諧,每有大臣外出,他總會寫詩贈送。在接見臣子前,他總是更衣洗手,整理裝容。處理政務,他更是夜以繼日。若有章奏涉及朋黨,他會偷偷焚燒掉。這位皇帝非常勤儉。在唐朝,後宮生活中有一個習慣,皇帝與妃子同房時,必用龍腦香、郁金香點綴地面,宣宗廢除了這一淫逸的習慣。他所穿的龍袍,往往是洗過多次的;每天的餐食也不過三四個菜。有一天,皇後患病,召禦醫上湯藥,及治愈,宣宗從自己的袖子裏取出幾兩金子,塞給禦醫,說:“不要讓內官得知,若知道了,恐怕會有諫官上疏呀。”皇帝拿自己的私房錢感謝醫生,但又擔心這樣做會為諫官所阻,惶恐中道出其可愛的形象。上面的事跡見於晚唐蘇鶚所著的《杜陽雜編》。當然,有時候他也發脾氣:有位官員叫孟弘微,很自大,有一次,宣宗與大臣議事,孟插嘴:“陛下何以不知有臣,不以文字召用?”(陛下您怎麽不知道有我這麽個人呢?為什麽不因我出色的文字才華而叫我當翰林學士?)宣宗怒道:“卿何人斯,朕耳冷,不知有卿!”(宣宗怒道:“你是誰啊?我耳朵冷,不知道有你什麽個人!”)轉天,宣宗對宰相說:“此人太過狂妄,隨便就要當翰林學士,想得太容易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