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六 老劉(第3/4頁)

那是他和劉方圓唯一一次真正的交手。

無論是兒時手把手地教他武藝,還是後來偶爾回金陵時帶著幾分居高臨下教導似的切磋,他全都帶著幾分散漫,而劉方圓在認真應對的時候,也少了幾分拼勁,可這一次,他沒有任何保留地狂風驟雨突襲,卻硬生生被劉方圓竭盡全力接下。

直到那一刻,他方才有一種非常老套的覺悟——他老了,而他的兒子,已經長大了。

他終究沒有一如從前那般輕易擊倒自己的兒子,而劉方圓也自然不可能擊倒他這個幾十年從來沒忘了錘煉武藝的父親。然而,他真正傾注心力教導的親兵之中,早早就被朝廷摻了沙子,關鍵時刻起了內訌;而劉方圓卻有隱伏在軍中的幫手,因此竟是成功奪了他的權。

所用非人,就連兒子也站在了敵人的立場上,劉靜玄在最初的憤懣過後,便完全釋然了。他本來就是走在刀尖上,罔顧兒女親人,還有什麽理由用孝道來拘束兒子?他做的事情本來就是罔顧袍澤下屬,甚至背棄了國家,還怎麽能用忠義來約束下屬?

而霸州之戰的結局,也證明了他隱隱之中的不安並非空穴來風。北燕皇帝終究是死了,死在他根本沒有預料到的那一支兵馬手下——戴靜蘭竟然會帶兵趕到,竟然會因為想要替他遮掩而痛下殺手。而在此之前,層出不窮的變數更是一度蓋過了所謂天衣無縫的謀劃。

他平生第一次真正認識到了,什麽叫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劉靜玄一度想過一死了之——只要他死了,也許這幾年來對武臣漸漸寬容的南吳皇帝能夠看在劉方圓立功的份上,能看在戴靜蘭素來忠貞的份上,對劉家其他人寬宥一些,可越千秋那劈頭蓋臉的痛斥卻終究打消了他這最後一絲妄想。

也許,哪怕在答應北燕皇帝的時候,他心中也存著萬分之一的僥幸,希望南吳能有英雄站出來,能夠讓他看到,這世上終究還存在力挽狂瀾。

“老劉,老劉!”

沉思之中的劉靜玄恍然驚醒,循聲望去,就只見一個裹著大棉襖的老兵一陣風似的沖了過來,口中大聲嚷嚷著,到了他面前後,人就氣喘籲籲地把一封信不由分說塞進了他的手裏。

“嘿,你家小子又給你來信了!讀過書的就是讀過書的,兒子都會寫字,不像我,家裏兒子但凡要寫信捎點什麽話,還得去求人家讀書人,到了我手裏我還看不明白,還得央你們這樣肚子裏有墨水的來念!”

老兵一面嘮叨,一面眼巴巴地看著劉靜玄拆信,滿臉殷羨地說:“你說你明明念過書,幹嘛還來戍邊當兵呢?還是來這異國他鄉……”

“現在不是異國他鄉了,昔日的北燕,如今已經盡為我大吳所有!”劉靜玄沒等人說完,就頭也不擡地打斷了他的話。

老兵卻一點都沒把這文官聽到會痛斥大逆不道的錯漏放在心上,嘖了一聲就沒好氣地說:“不是異國他鄉,那也一天到晚受人白眼。如果不是你聰明,沒多少天就學會了這些北燕人的話,咱們可就慘了!這地方不但苦寒,還靠近那幫女真人的地盤,沒準就會要打仗。”

他一面說一面死命跺腳,隨即搓著通紅的雙手說:“反正說實話,老劉,像你這麽文弱的人,就不該來這種隨時要送命的地方。為了掙這苦寒之地稍微多幾個的軍餉來供養兒子,不劃算,萬一把命丟了,那就什麽都沒了!”

劉靜玄沒有說自己本就是該死之人,能在這苦寒之地將功贖罪,已經是太多太多人說情的結果,而他也沒想過活著回去。他看著劉方圓那和從前一樣,滿滿當當全都是不放心的信,嘴角流露出少見的笑容,卻是頭也不擡地反問了一句。

“那你來這種隨時要送命的地方幹什麽?”

老兵頓時訕訕然。他搔了搔頭,見劉靜玄已經是把信鄭重其事地貼身收好了,他這才呵呵笑道:“一輩子當兵,種地的把式都生了。再說,咱們這一批戍邊的人,軍餉給得高,對家裏人恩賞更是重,我這個別的都不會的,就來繼續混口飯吃唄?”

說到這,他狡黠地一笑:“那可是越大人親自監督軍餉,他可是太子殿下的心腹,到我們手頭的錢克扣極少,這麽好的差事,值得提著腦袋去冒一回險了!”

“你能冒險,那我自然也冒得。”劉靜玄輕描淡寫地把老兵的話堵了回去,“你這般拼命,是為了家裏老小,我也同樣有老小,自然不能讓他們被人恥笑。”

“咳咳,老劉你真是條漢子!”老兵豎起了大拇指,伸出蒲扇一般的巴掌在劉靜玄肩膀上重重一拍,隨即就自來熟地箍住了對方的肩膀,“走走,營房裏熱湯都燒好了,趕緊去喝一碗暖暖身子!大冷天的杵在冰天雪地裏,都快凍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