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六章 虛名誘人心

正月初一到初三,首相趙青崖家的賀年帖子堆成了小山。

他三十歲狀元及第,官場三十一年,去年剛過了六十歲整壽,比次相越老太爺年輕,又做到首相,在寒門書生看來那是一等一的表率,在世家子弟看來亦是要追趕的目標。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這首相的位子有多不好坐。

不說別的,政事堂那另兩位同僚,裴旭一直都致力於當世家的領袖,無奈刑部尚書余大老爺余天成從六年前入朝開始崛起,大事不拖後腿,小事卻常常力爭,所以裴旭有那樣一個對手,他雖說不時要應對人家的爭權,可終究還不用太過費心。

奈何那位連宮中陳五兩都常常以老太爺稱之的次相越太昌,卻是時時刻刻都會出幺蛾子。自從人進政事堂開始,他就只覺得自己比從前老得快。

總算如今是一年到頭難得的休息日,作為當朝首相,又是文壇領袖,趙青崖的家裏匯聚了一大堆門生故舊,談詩論文,他難得安享了一段愜意時光。這會兒,他再次心滿意足地品了一口幼子剛剛孝敬的好茶時,突然捕捉到了一個說話的聲音。

“那句安能摧眉折腰事權貴,使我不得開心顏,只聽意頭就知道心存憤懣,也不知道是哪個憤世嫉俗的名士寫的!”

趙青崖雖說從不奢望野無遺賢,可此時身為宰相的敏感卻讓他一下子皺起了眉頭:“你們在說什麽詩?”

“師相,是一首這兩天風靡一時,四處傳唱的《夢遊天姥吟留別》。”搶著答話的,是剛剛調任監察禦史的趙青崖門生閔志遠。他根本沒給其他人反應的機會,用最快的速度將這首詩從頭到尾吟了一遍,末了才冷笑道,“這詩分明是有人借此抒發怨望,否則怎會匿名?”

這一頂怨望的大帽子扣上去,在座也不知道多少人眉頭大皺。見此情景,趙青崖忍不住責備道:“本朝從來不因言治罪,若是一首詩就算怨望,也未免太過嚴苛。從古至今,自負有才華卻不為所用的隱士高人,多半都會寫一兩首這樣的詩,不足為奇。”

趙青崖下了定論,閔志遠雖說怏怏,卻也不敢再說什麽,其他人更是如釋重負,甚至還有人借此逢迎首相大人胸懷寬廣。可在這一片說笑聲中,卻鉆出了一個突兀的聲音。

“這首詩可不是什麽怨望,只不過是有人心懷不平,直抒胸臆而已。”

說話的是禮部主事馮昆,見眾多目光一下子聚集到自己身上,他就矜持地欠了欠身道,“首相大人,諸位大人,想來你們都聽說過邱楚安這個名字。想當初越老兒家中那對叔侄去邱家求學,事情不成就狠狠羞辱了他一頓,六年了,難道還不許這位金陵名士發泄發泄?”

“是邱楚安寫的?”

“倒是有可能,聽說這位文采出眾,曾經教過不少學生。”

“這幾天大家四處打聽,也一直都沒打聽著這首詩的作者,若是邱楚安,倒也難怪。”

“首相大人,當年越家小兒小小年紀就敢大放厥詞,說什麽仗義每從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現如今他年歲漸長,越發囂張跋扈,足可見邱楚安當年那般狼狽,非他之過,而是越家小兒太猖狂,辱我等儒生太甚。”

說到這裏,馮昆就霍然起身,慷慨激昂地說:“更何況,越老兒從六年前開始就偏向那些草莽武夫,此次更是縱容得神弓門叛逃,此等國賊若不鏟除,簡直是我大吳之恥!”

他本以為自己一言既出,必定四方附和,可讓他尷尬的是,在他說完好一陣子之後,四周圍既沒有響應,也沒有駁斥,有的只是一片冷場似的寂靜,就連趙青崖也沒說話。大為難堪的他很想用拂袖而去表達自己的風骨,可終究腳下如同生根似的沒法動彈。

就在他漸生懊悔之際,上首終於傳來了趙青崖的聲音:“邱楚安當年也是一時名士,因孩童受挫,確實有些可惜了……”

馮昆只覺心中大喜,立時接上話茬道:“首相大人今日文會,金陵城內英傑幾乎匯聚於此,何妨把邱楚安也請來?畢竟是這幾日風靡一時的那首詩的作者,如若他應召而來,首相大人坐鎮政事堂,野無遺賢的名聲,必定能讓無數人稱頌。”

趙青崖本能地覺著馮昆如此攛掇,恐怕背後目的絕不單純,說不定就是受了邱楚安的好處,一時對剛剛那首聽來頗覺驚艷的詩也生出了幾分厭惡。然而,偏偏就在這時候,外間傳來了一個小心翼翼的通報聲。

“相爺,外間越九公子來了,說是奉越老大人之命來送年禮。”

刹那之間,屋子裏一片寂靜。這次卻不是冷場,而是不知道多少人想到了越千秋的“兇名卓著”——這位九公子從六年前到現在,斬落馬下的人不在少數,就幾天前那朝會,裴禦史也遭到慘敗。他們背後說人壞話可以,但當面和人對上,鬥嘴鬥得過,可拼背景拼得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