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獨的長安

潼關其實不是一座關,而是一張牌。

一張多米諾骨牌。

當它巋然不動的時候,會造成一種假象,讓玄宗朝廷自以為手中的牌還很多。可當它轟然倒下的時候,就會引發可怕的多米諾效應,讓某種殘酷的真相瞬間暴露在玄宗君臣面前。

這種真相就是——李唐的人心散了。

潼關失守後,幾乎只在一夜之間,河東(今山西永濟市)、華陰(今陜西華縣)、馮翊(今陜西大荔縣)、上洛(今陜西商州市)等郡的防禦使就紛紛棄城而逃,各地的守軍也跟著逃亡一空。從東到西,自北而南,能夠拱衛京畿的軍事力量已經蕩然無存,只剩下一座帝京長安,孤零零地兀立在偌大的關中平原上,看上去就像一面華麗而空洞的旗幟……

潼關陷落的當天,就有哥舒翰的部將逃回長安稟報軍情,然而玄宗卻沒有立刻召見。

因為他已經猜到發生了什麽。

盡管玄宗料定東征軍已經完蛋了,可他仍然抱著最後一絲僥幸心理——希望潼關還在唐軍手中。所以,玄宗當天就命李福德率三千監牧兵馳援潼關。

只要守住潼關,就還有時間組織反擊,還有機會反敗為勝。

然而,玄宗的最後一絲希望轉瞬就破滅了。

從李福德出發的那一刻起,一直到這一天的日暮時分,玄宗一次次登上瞭望“平安火”的高台,可直到昏暗的暮色逐漸模糊了他的視線,東方的地平線上始終沒有燃起他望眼欲穿的那一簇火焰。(按照《唐六典》記載,所謂的“平安火”是唐代的一種軍事預警機制,亦即每隔三十裏設置一座烽火台,若無敵情,每天日暮準時燃起烽火,否則就不燃。這種預警機制與我們平常熟知的恰好相反——其他朝代的烽火都是報警用的,而在唐代則是報平安用的。雖然方式相反,但性質一樣。)

看不到平安火,玄宗心頭迅速掠過一陣痛苦的痙攣。

很顯然,潼關丟了。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種無邊的恐懼就像這漆黑的夜色一樣,一下子就把他吞沒了。

六月十日,玄宗召集宰相舉行了緊急會議,議題只有一個:潼關已失,長安危急,該怎麽辦?

其他幾個宰執大臣相顧駭然,都不知如何是好。只有楊國忠神色從容,並且不慌不忙地提出了他的應對之策。

他的對策很簡單,就一個字——跑。

如果在這個動作前面加上一個方向的話,那就是——往西南跑。

西南就是巴蜀,當時稱為劍南道。眾所周知,巴蜀自古以來就是物產豐饒的富庶之地,也是李唐朝廷最重要的財賦來源地之一,因此,一旦關中不寧,這裏當然就是流亡朝廷首選的避難所。此外,楊國忠長期遙領劍南節度使,自從叛亂爆發以來,他就暗中命劍南留後崔圓在衣、食、住、行等各方面作了充足的準備,一旦形勢不妙,他隨時可以擁著玄宗往劍南跑。

此時此刻,除了逃亡巴蜀,玄宗還有更好的選擇嗎?

沒有了。

所以,他當即不假思索地批準了楊國忠的逃亡計劃。

當然,這是一個絕密計劃。除了幾個宰輔重臣、親近宦官、得寵妃嬪,以及少數皇室成員以外,其他人一概不知。

皇帝要逃跑,知道的人當然是越少越好。

為了盡量不讓滿朝文武察覺天子和宰相要跑路,六月十一日,楊國忠特地把文武百官召集到朝堂上,作出一副惶恐無措、痛哭流涕的樣子,詢問大家有何禦敵之策。此時,李唐朝廷的袞袞諸公們早已成了驚弓之鳥,誰還能有什麽對策?他們只能哭喪著臉,一個勁地向楊國忠表示:一切全憑宰相大人定奪。

楊國忠撒完煙霧彈後,抹抹眼角的幾滴幹淚,說:“早在十年前,就有人狀告安祿山要造反了,可皇上就是不信。事情發展到這一步,實在不是宰相的過錯啊。”

都到這個時候了,楊國忠還不忘推卸責任。百官們無不在心裏問候他的十八代祖宗,可表面上,大夥還是不得不對他唯唯諾諾,因為他們都在眼巴巴地盼著這個當權宰相能夠幫他們指一條活路。

可百官們絕對沒有想到,天子和宰相早已決定把他們徹底拋棄了。

這一天,大唐帝京長安變成了一座恐怖之城,無論官紳士民,人人驚惶奔走,不知道如何逃避這場即將到來的滅頂之災。原本安寧祥和、繁華富庶的長安,此刻只剩下恐慌、混亂和蕭條。

六月十二日,早朝的鐘聲照常敲響,然而上朝的官員卻不到十分之一。為了穩住人心,玄宗還裝模作樣地登上了勤政樓,下詔宣布要禦駕親征。

自從安祿山起兵以來,這已經是他第三次宣布要親征了。如果說臣民們對前面兩次還感到有些半信半疑的話,那麽這一次,所有的長安人基本上都是把它當成笑話來聽的。“上禦勤政樓,下制,雲欲親征,聞者皆莫之信”。(《資治通鑒》卷二一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