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肉磨坊

對北戰場而言,關鍵中的關鍵,還是要守住羅店。如果這一後路被松井掐斷,大軍就將處於崩潰邊緣。

善通寺師團並不是呼啦啦一下子湧上來的,而是一個梯隊一個梯隊登岸,隨著上岸的日軍越聚越多,羅店戰事也越來越激烈。

8月26日,在第18軍中身居少將旅長的蔡炳炎在距離日軍陣地幾百米處中彈倒地,彌留之際,喉中仍留二字:前進!

蔡炳炎是陳誠的得意戰將,這一噩耗無疑對前方震動不小。

陳誠緊急趕到第一線,一邊給子弟部隊打氣減壓,一邊親授機宜。

官兵們反映,日軍火力太猛,壓得人頭都擡不起來。陳誠還了解到,有的兵從未見過如此大仗,精神十分緊張,陣地前沿鬼子兵的影子還沒看清楚,自家步槍裏的子彈倒快放光了。

陳誠就說,你們注意到沒有,鬼子輕重機槍的聲音是“啪啪啪”,什麽意思呢,就是考驗你呢,問究竟“怕不怕”。

我們能服氣嗎,當然要幹脆利落地回答他:不怕!不怕!

若用手中的槍來表達,就是兩發點放,“不”——“怕”!

如此,小鬼子知道我們有膽氣,他就不敢再往前拼命攻了。

要是你閉著眼睛亂射,那就是“怕怕怕怕”,完了,鬼子知道你嫩著呢,沒有經驗,等你子彈全放完了,人家就會上來招呼你了。

陳誠是一路從死屍堆裏滾過來的,從軍後仗就沒斷過,所以堪稱打仗老手,作戰很有實際經驗,不過能把道理說得這麽淺顯有趣,也真服他了。

你還別說,偏偏當兵的都愛聽這個,部隊裏有文化的不多,稍微復雜一些的根本沒人能聽明白,只有這個,一聽就懂,而且馬上就記住了。

這是教給一般士兵的,將官以上則得另授良謀。

白天,日軍飛機大炮坦克一齊上,沒法硬拼,那就先退出陣地,隱伏到棉花地或村莊裏去。

飛機炸,由它,大炮轟,由它,反正一句話,他強由他強,清風拂山岡,他橫由他橫,明月照大江。

我們到了晚上再出氣。

晚上,飛機找不到目標,大炮也轟不準,就只剩下了一個坦克。

對付坦克也有辦法,那就是在公路上埋地雷,地雷不夠,則把手榴彈捆紮起來代替,然後在路上設置障礙物。

坦克再牛,也怕地雷和集束手榴彈,即使避開二者,前面還有障礙物呢。

坦克一停,兩側伏兵刺刀上陣,與他貼身白刃肉搏。

上海北郊,稻田水塘縱橫,尤其是下雨之後,路面一片泥濘,再給日軍的炮彈一炸,觸目所及,全是泥巴路。

在這樣的路面上打白刃戰,日軍其實並不占便宜。他們穿的是靴子,而我們穿的是草鞋,草鞋本來就是穿著風裏來雨裏去的,但靴子不行,你別瞧公路上走起來“哢哢哢”,很神氣的樣子,一陷到爛泥裏就完了蛋,拔都拔不出來。

等他快拔出來的時候,一擡頭,明晃晃的刺刀可能已抵到胸口上了。

這樣的白刃戰打多了,日軍明顯吃虧。他們自己也不會打草鞋,就專撿戰場上遺落的破草鞋,然後套在自己腳上,以應付肉搏這樣的“不時之需”。

如此彼來我往,就形成了拉鋸戰,常常是:白天松井把陣地奪過去,晚上陳誠再給奪回來,小小羅店,被雙方炒翻了鍋。

第18軍繼旅長戰死後,師長也受了重傷,難以繼續指揮。

堂堂師長可不是誰都能代的,這時候陳誠想到了自己的愛將——正在德國留學的黃維。

黃維,江西貴溪人,畢業於黃埔第1期。

有人說,在處世為人方面,陳誠與蔣介石最為相像,所以有“大小委員長”的說法,而在“土木系”中,黃維的性格又與陳誠最為接近,故被稱為“陳誠的影子”。

黃維是小學老師出身,當了軍人後也還是端著為人師表的架子,平時一板一眼,丁是丁,卯是卯,從不跟你開什麽玩笑。

別人正經,可能是裝的,黃維卻不是裝。他跟“土木系”的另一位後起名將胡璉正好相反,胡是不拘小節,葷的素的樣樣來,黃則儼然就是一位現代的道學先生。

黃維被從德國召回時,學業還沒結束,而這時羅店主陣地卻已被攻破。

臨危受命的黃維從陳誠手裏接過兵符,迅速率部反擊,陣地重被奪回。自此以後,這位小學老師就像強力膠水一般死死粘在了羅店。

打到最後,黃維的部下不是死就是傷——還是重傷,而到實在無兵可派時,他就索性只在師部留一個對外聯絡的發報員,其余的人,搖筆杆子的文書,燒飯的火夫,全部集中起來,由他自己帶著,握著槍呀呀叫著沖上陣地。

淞滬會戰結束,人送黃老師綽號:書呆子,謂其愛認死理,打仗跟個愣小子一般。他本人亦感慨系之,稱淞滬戰場“一寸河山一寸血”,每一寸土地的得失,皆鮮血換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