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近鄉情怯

楚瀚在回家的路上,心中想著上官無邊的話,也想著自己和胡鶯的婚約,思潮起伏。家鄉的事情離他如此遙遠,似乎已渺茫得不復記憶。當年他因知道胡鶯不願意嫁給上官無邊,才承諾娶她;但此時他已非當年那個寄人籬下的傻小子,身邊也有了百裏緞,再要回頭去娶家鄉的小妹妹,不免有些勉強。但他想自己既然曾經作過許諾,便不能不回去。

而且他心底還有另一層想法:過去幾年中,他從汪直身上學會了一切的殘忍手段,學會以酷刑逼供,陷害無辜,學會對敵人冷血無情,趕盡殺絕。盡管他在夜深人靜時,在汪直看不見的時候,盡力洗去滿手血腥,彌補一身罪惡,但他清楚地知道他已漸漸地迷失了自己,那個當年在街頭流浪行乞,在三家村刻苦學藝,就算貧窮無依,飽受排擠,仍舊滿懷天真熱情的少年楚瀚。他不能放棄尋回當年的自己,而自己昔年的一部分仍留存於三家村中,存在於自己和胡家小妹妹訂下的婚約之中。

楚瀚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心知自己必須遵守諾言,迎娶胡鶯,否則他很可能將永遠遺失忘卻了自己的本性。

他回到磚塔胡同之後,便將上官無邊的事以及與胡鶯的婚約,告訴了百裏緞。百裏緞只淡淡地道:“你既有婚約,便不應背棄,而且你也不該拋下你的過去。”

楚瀚握住她的手,心中深受感動。他們兩人之間的情誼,已非婚姻許諾所能涵蓋或設限。百裏緞為了維護他和太子而受盡酷刑,他一輩子不會忘記她的恩情,而她也完全能明白他的掙紮和心境,這是沒有任何其他事物可以取代的。

次日,楚瀚便派人送信去三家村胡家,說自己想迎娶胡鶯。手下很快就帶來了回信,胡家兄弟表示極為榮幸,請盡快前來接妹妹去京城完婚雲雲。楚瀚收到回信後,便收拾了一個小包袱,交代京中諸事,騎馬去往三家村。他孤身奔波,只兩天兩夜便到了三家村口。

他望著村口破敗的石碑,上面寫著兩行早已褪色的朱字,只隱約看得出“禦賜”“赦免”“皇恩”等字眼。他離開三家村已有十多年,從十一歲的小娃兒長成二十多歲的青年,此時也不免有些近鄉情怯,不知三家村已變成何等模樣?

他走入村中,感到一切都顯得十分寂靜荒涼。最先見到的是早已荒廢的上官大宅,墻傾瓦敗,雜草叢生,觸目淒涼。再走出數十丈,便是柳家大宅。柳家富貴依舊,但已有些蒼白空泛。他來到三家村的祠堂,想起在這裏罰跪的往事,心中一時五味雜陳。

一群孩童在祠堂前的空地上玩耍,擡頭見到他,個個睜大眼睛,眼神中滿是懷疑戒懼。楚瀚走上前,問道:“你們裏面,誰是胡家的人?”

眾孩童都指向一個瘦小的七八歲孩童。那孩童還想躲藏,楚瀚已向他望來,問道:“你父親是誰?是胡家大爺嗎?”

那孩子瞪眼不答。楚瀚又道:“你去跟胡家大爺說,楚瀚來了。”那孩童眼中露出幾絲驚慌恐懼之色,轉身就跑。楚瀚跟在他身後,往胡家走去。

胡家的宅子比記憶中還要破舊,似乎十多年來從未修整過。楚瀚四下環望,景物依稀相識,想起多年前舅舅帶著自己來到胡家時的情景,眼眶不禁濕潤。

門口大開,門外也沒有人。他徑自進了門,穿過小小的前院,來到堂中。之前那瘦小的孩子奔出來道:“我爹下田去了。三叔出門還沒回來。”

楚瀚點點頭,心想這孩子定是大哥胡鵬的兒子,而三叔就該是胡鷗了。他問道:“你姑姑在家嗎?”

小孩抹去鼻涕,點頭道:“姑姑在廚房。我叫她去。”

不一會兒,一個女子從後堂轉出,頭發松亂,滿面油煙,烏黑的雙手不斷在圍裙上抹著,邊走邊罵:“小崽子,你說誰來了?說話不清不楚的,胡家怎有你這樣的敗家貨!都是你娘那蠢婊子教出來的……”

楚瀚站起身,低喚道:“鶯妹妹!”

那女子擡起頭,見到楚瀚,頓時呆了,過了良久,才道:“楚瀚哥哥,是你!”

楚瀚向胡鶯打量去,她已有二十多歲了,盡管蓬頭垢面,面容仍算得上姣好,但一身粗布衣衫,眼神空洞,不復是當年那個天真可愛的小姑娘了。

楚瀚按捺下心中的失望難受,問道:“小……你都好嗎?”本想跟著童年時的稱呼,開口叫她“小鶯鶯”,又覺不妥,便省去了稱呼。

胡鶯搖搖頭,“呸”的一聲,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沒好氣地道:“哪裏好了?鄉下日子哪一年好過了?過去這五年來,不是水災就是旱災,莊稼全毀了,收成一年差過一年。再這麽下去,我們都得啃樹皮、吃草根了!”

楚瀚對她的粗率舉止甚感訝異,隨即想起:“我在京城中待得久了,見到的都是宮廷官宦中人,言語舉止自然都中規中矩。鶯妹妹是鄉下人,說話行事原本就是這般,我往年又何嘗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