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4章 高賴子

江陵,大江自蜀東流入荊州界,出三峽,至枝江,分為諸洲,凡數十處,盤布川中,至江津戍而後合為一,故江津為荊南之要會。其地離三峽直線距離不過兩三百裏,然由於江道迂回,幾有六七百裏,加之兩岸地勢低下,水易漫流,極易發生水害,且江中沙洲遍布,兩岸多有湖泊支流,其地多有江賊橫行。唐末時,黃巢、雷彥威先後攻略此地,荊南一帶被這些流賊燒殺的幾乎數百裏沒有人煙,之後高季昌赴任此地後,修建城邑,招募流民,由於高季昌長袖善舞,在周圍幾個強大勢力間輾轉騰挪,荊南之地雖然地少兵寡,竟然也在這亂世之中成了一片凈土,加之此地正處南北要沖,商旅往來極多,小小的江陵城居然也有數萬戶口,人煙稠密,經濟繁榮,儼然一副太平景象。

但是這一切在天佑十四年改變了,呂吳大軍在打敗了南方的最後一個強大敵人馬楚之後,開始掉轉矛頭,準備指向中原,而弱小的荊南便橫亙在呂吳大軍前進道路上。他再也不能用所擅長的在三個雞蛋上跳舞的技巧來解決眼前的敵人,現在擺在高季昌面前的選擇題就很簡單了:要麽老老實實放下武器,打開城門,迎接呂吳大軍進城,換了一個虛號,在建鄴的某間宮殿裏養老;要麽放棄自己的原先的半獨立地位,向梁國輸款投誠,換來援兵以擊敗北侵的呂吳大軍。作為一個經驗十分豐富的藩鎮頭目,高季昌在決定性的嶽州會戰結束之後,立刻就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江陵通往襄陽的官道上,久未出現的進貢車隊和使節相屬於道,他們只有一個目的,爭取到足夠的援兵以擊退即將到來的呂吳大軍。

但是這些年來高季昌的狡猾和多變造成的惡果終於表現出來了,他的豐厚貢物和使節只換來了鄙夷和懷疑,他過去的所有行徑在提醒著梁國的高層們,這個用恭順的言辭向他們求援的家夥是多麽的不可信任。作為高季昌最近的鄰居,梁國的山南東道節度使孔勍大聲的提醒著朝中諸老們,就在不久前,這個不知忠誠為何物的家夥聲稱要出兵助梁伐晉,可是兵鋒卻指向梁國山南東道的治所襄州,幸好被自己擊敗,自此之後,身為梁臣的高季昌不但自己不輸送貢賦,還卡斷了南方其他忠於梁國的藩鎮朝貢的道路。對於這樣的家夥,孔勍的建議代表了絕大部分梁國高層的態度:“在名義上表示會派出援兵,使其全力抵抗呂吳的侵攻,以免其不戰而降,讓呂吳不戰而得江陵。而實際上卻屯兵於襄陽坐山觀虎鬥,見機行事。簡單來說就是一句話,絕不為這個卑鄙的家夥浪費一滴梁軍士卒的寶貴鮮血!”

但是此時身處江陵城中的荊南節度使高季昌本人並沒有感到半點對自己過往行為的懺悔。對於這個出身低微的家夥來說,采用欺騙、叛逆等各種違反世間道德的手段達到自己的目的沒有什麽不對的,既然強大的、高貴的那些家夥可以利用自己在力量和出身上的優勢贏得勝利,那麽象自己這些弱小的、出身低賤的人采用一些無關痛癢的小手腕達到自己的目的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嗎?以他的頭腦,高季昌不難從返回的使者的回稟中判斷出梁國高層的意圖:先讓自己在抵抗呂吳大軍的戰鬥中流幹最後一滴血,然後再參加戰鬥,包括自己在內的所有的戰果。可是這次和以往不同,明了一切並不能幫上太多忙,畢竟這個世界上並不是知道了就能解決所有問題的。

“孔勍這個蠢貨,他根本不知道呂方到底有多麽可怕,比起他的新軍,以前的楊吳、馬楚什麽的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如果我們不乘著他還沒有奪取荊襄上遊之地之前,合兵一處,擊敗他,那麽不出二十年,不,也許只要十年,天下都會被他一口一口吃下肚子去的!”高季昌憤怒的抱怨道,眼前的使節畏懼的低下了頭,看著自己的腳尖,以免自己閃爍的目光惹來主公的遷怒,這可並不是沒有先例的。

梁震看了看場中情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做了個讓那使節退下的手勢,那使節頓時如蒙大赦,飛快的躬身施了一禮,便快步退下殿去。此時寬廣的殿堂上只剩下高季昌與梁震二人。

高季昌突然停住腳步,來到梁震身前,沉聲問道:“先輩,如今我已經無計可施,水師已經敗於彼手,陸師更非其敵,江陵城郭雖然堅固,但也擋不住呂吳的重炮,又無外援,你可有什麽妙策?”

梁震微微沉吟了一下,右手下意識的撫摸著身上所著的白袍的褶皺,他本是前唐進士。歸蜀時路進江陵,高季昌愛其才識,強留之欲上奏為節度判官,但高季昌本是汴梁城中一富人家奴,梁震深恥為其僚屬,又恐直接拒絕激怒對方,惹來殺身之禍,便托辭道:“震素不慕榮宦,明公不以震為愚,必欲使之參謀議,但以白衣侍樽俎可也,何必在幕府!”高季昌信以為真,便將其留在府中,以為謀主,以先輩相稱(唐人呼進士為先輩)。他擡起頭來,眼簾上投射出高季昌的身影,這個出身低微的藩將倒是生了一副好皮囊,魁梧而又勻稱的體型,威武的國字臉型,在高聳寬大的額頭下面是挺直的鼻梁和明亮的眼睛,豐厚的雙唇下留著精心修剪過的胡須,唯一和平時不同的是,那雙眼睛中閃爍的並非計謀得逞的興奮光芒,而滿是絕望。一時間,梁震的心裏幾乎感覺到一陣快意,對於眼前這個施恩於自己而又將自己強拘在身邊的家夥,他的感情是頗為矛盾的,但是很快,對於利害的冷靜判斷就占據了上風,作為高季昌的主要謀士,一旦高季昌完蛋了,自己也很難逃脫池魚的命運,畢竟在這個武夫當國的時代,自己一介文士的命運是難以自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