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2章 悵懷(七)

重新踏上泉州港的土地,淮東第一兵馬使兼禦右第一營正將風卷旗,卻有些茫然若失的感覺。

昔日高不可攀的上官和相應的官屬,用一副阿諛親善的表情,歡迎著他這些遠征北地威名赫赫的國朝棟梁之師。

為此,由同姓自稱本家的當地長史牽頭,在州府裏辦下的接風酒席可謂是極盡所能的海陸珍奇匯聚,還請到了興明居、寶味齋、廣聚園等數家大酒樓的名廚,親自炮制佛跳墻、醋魚。燒姜鴨、水陸鮮跢等地方風味名菜。

但卻讓他有些食不知味,也記不住那一個個無比殷勤的面孔,所反復介紹和報出菜名。因為這些用心烹制出來的精美菜色,甚至還不如當初他在山中駐地的夥食,所留下的深刻記憶。

雖然,那時候的駐地裏條件頗為艱據。因為是駐留內陸山地礦場附近,防備尚未馴服的山哈和其他土族豪強的二流部隊,按照慣例層層吃過人頭和空餉之後,他們所在軍寨每次領到的米糧,從成色到分量上都不夠,只能從就地想辦法補足分量。

因此,在寨管的帶頭下,把數量有限的珍貴米面,拿去換成物美價廉量足的紅薯和芋頭,就成了某種持續不斷的權宜之策了。

從烤薯,薯幹蒸飯,到紅薯雜粥,再到薯葉餅子。光是各種紅薯制品,就已經吃的讓人從嘴巴到肚子都在泛酸了。

因此,偶然吃上一碗油煎肉燥子蓋粗米飯,配著鹹味十足的芋梗湯,那簡直就是天大的享福了。

如果有機會去州城公幹,湊上幾個大子,吃上一頓蚵仔煎和牛滑羹,再買些便宜的米果、油面、魚卷、海帶幹之類手信回來,那就是讓人津津樂道上很長一段時間的事情了。

在他的回憶裏。

老軍戶出身的管寨,是個謹小慎微的老好人,只是因為在軍中的年資實在夠久,才頂了這個無關緊要的位置。雖然武備操訓樣樣稀松,但在日常上很少克扣和排距他們這些遠戍客兵,在青黃不接的時候,甚至會帶他們去狩獵和采青,然後從過路的行商手裏換取鹽巴、鐵鍋、針線,再從相熟的土族那裏,換回可以繼續支撐上一段時間的日用。

而不是像其他軍寨一樣,公然把軍械報損而偷偷賣掉,來換取改善生活的酒肉。因此,在分駐閩北的諸多軍寨中,保持了相對完好的戰力和士氣,也是意外傷亡和戰損率最少的一寨。

但在山中漫長的駐守生涯,無疑是單調而枯寂的,特別是像風卷旗這般受過一定教育,也開過眼界的老廣府後裔來說,無法長久的耐住清苦和寂寞。

因此他窮則思變,想辦法找了恰逢其會前來巡視礦場,所謂老校友的淵源,被從山裏調換到了沿海地區,做了一名給人跑腿的軍中小校,也將身上名為志向的菱角,在迎來送往的苟營奔波和蹉跎中,消磨的七七八八而變得油光水滑八面玲瓏起來。

但也因此,距離心中的理想和憧憬越來越遠,而愈加有些破罐破摔起來。曾經攢夠一筆錢然後回廣府,是他最後的指望,哪怕為此失去軍籍和出身也在所不惜。

直到重新抓住那個偶然的機會,而遇上現今的上司,才得以從名為庸碌到令人絕望的日常裏掙脫出來。

既然現在發達了,他多少也有心想要報答一下,曾經管寨及其他的家人,隨便幫助一下當年的同袍,只是他詢問之下,只有遮遮掩掩的為難表情,或是私下直言不諱的噩耗。

內陸各州的下轄礦場,基本都已經淪陷賊手,只剩下幾個相對堅固的城邑,還在苦苦堅守著。因此,他所需要的消息,自然也是音訊渺茫了。

事實上,在他所見碼頭市面的繁華喧囂依稀之下,是某種難以掩飾的人心惶惶和揮之不去的緊張感。

可以看到港區外,打著淮東旗號的幾個收容點,已經擠滿了等待裝船起航的人群,他們主要是從已經大多淪陷的內地,逃過來的貧戶和農民。

戰火直接剝奪了他們賴以為生的生計和最後一點存身的憑據,也將他們熟悉的家園毀滅殆盡。因此,很多人只能漫無目的的自發聚集在海邊的城邑外,衣食無著嗷嗷待斃的指望著官府那一點點清湯寡水的賑濟。

然後那一天變成化人場裏,高高生騰而起的煙灰和火焰。

但是相對於江浙河網平原遍布,遍地都是的沃野良田的富庶地區,以及可以籍著天災人禍的由頭,拼命蔭蔽私納流亡人口,作為不入戶籍的佃客、部曲的那些江南豪強、大戶。

同樣缺少土地和出產,而依靠海貿興盛的閩中沿海地區,就與那些內陸山區一般,也沒有足夠的空間和上限,承載和養活,一下子湧入如此之多的難民。

因此,只要極少的代價和宣傳,地方官府甚至巴不得主動配合著,將這些造成城郊混亂與無序的不安定因素,給打包送出境外去自生自滅才好。